第一百六十四章:
圓月當空,清輝滿江。
付忱獨立舟前,抬頭看著玉蟾,都說月是故鄉明,可他已想不起桃溪的月亮是什麼模樣。棲州的月亮,清淺又朦朧,這裡地氣奇特,清晨夜中常起薄霧,如紗如煙,如愁如思,漫籠著江河,舟行其中,如入雲端,恍惚間,都不知身在水上,還是天中。
隔霧看月,似不分明,又似格外清白。
齊管事將一壺酒塞到他手裡,自己也揣了一壺,坐船頭仰脖喝儘,“嗵”得一聲將酒壺擲入江水中,問:“阿郎可是在想對策。”
付忱苦笑:“齊叔,我無計可想。”他想了百條計,千條路,越是推敲越是揣摩,越是膽細心跳。最好的那條路便是樓淮祀與他的那條路。
齊管事撓撓胡子,見他還是抬頭看著月亮:“好圓月,近這幾日想來無雨。”又看看付忱,“阿郎在想什麼?”
“在想桃溪。”付忱道,“離家經年,也不知故鄉什麼模樣。”
齊管事一時好奇:“鮮少聽阿郎提起故鄉,也不知那桃是個甚麼地方?”
付忱唇邊勾起一抹笑意,眼中乍現溫柔,道:“桃溪是個好地方,亦如棲州是個水澤豐沛的子方,白牆黑瓦,前門栽樹屋後臨水,春來兩岸綠柳堆煙,千桃寺中桃花怒放有如紅雲織就。中元家家戶戶祭先人燒紙錢,放河燈,隨水流去無數哀思,年節掛桃符懸彩燈。以前元宵不辦燈節了,後來也辦燈會,火樹銀火,千燈萬盞,石榴燈、兔兒燈、美人燈,還有繁複的宮燈,流蘇人穿著珍珠……”他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
齊管事訥訥:“好地方。”
“是啊。”付忱道。
齊管事許是見他滿懷愁緒,輕咳一聲道:“雖多水澤,棲州卻比不得,棲州是個爛泥坑。”
“齊叔,可有想過離開棲州?”付忱問道。
“不曾。”齊管事搖頭,“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再者,棲州雖不好,卻有一樣好處,那便是餓不死人,渴不死人。”
付忱回眸:“齊叔何出此言?”
齊管事道:“我家是個獨戶,無有親戚,極小時父母因意外亡故,撇下我獨一個,家中隻破屋一間,連塊種糧的地都無有,擱彆處,不定就餓死了,可棲州到處是水,水中多的是魚。我運氣好時,便逮條魚吃,不走運道時,便摸螺摸貝吃,再不濟還有蛇、蟲,野地裡還有各樣野蔬、菌子。如是這般,我也長得一身力氣,足以養活自己。”
付忱道:“是啊,棲州天還暖。”凍不死人。
餓不死人,亦凍不死人,明明是個好地方,卻偏偏一團汙糟。
“齊叔時幾時來寨中的?”付忱問道。
“記不清嘍。”齊管事笑了笑,“我在棲州流離時,有幸偷在書塾外頭聽酸秀才講課,鬥大的字勉強識得幾個。進了寨中,慢慢領了經營的差事,慚愧,打得算盤中,卻做不來買賣,好懸沒虧個底朝天。阿郎來後,寨中才有了起色,這些年,還有娶妻生子的。”
付忱卻是搖頭:“如今二哥深陷囹圄卻也是因我的緣故。”
齊管事忽躁起來,道:“阿郎,不若這樣,你也不用多苦思,我等隻糾集了人手,反了他娘的,隻管衝進棲州城殺人放火。這棲州能有多少兵,至多幾千人,我算了算,我們召令了各處水寨兄弟,足有萬人,怕他個鳥氣。”
付忱搖了搖頭:“齊叔,他們有石脂,此物如油,水潑不滅,反倒越燒越烈,今天時不同往日,往常棲州官府無錢,連像樣的兵器都無,如今再看官府巡江,箭、槍、矛、刀無不精良。我們縱英勇無雙,拚個身死,卻要填進兄弟的性命。一切事端,皆是由我而起。”他許是不祥之人,六親斷絕,兄弟被囚,連棲身之所都將不複在。
齊管事越想越是生氣,罵罵咧咧地將樓淮祀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道:“阿郎,我們先回去跟寨中商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