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方元走過去,和馮樂天攀談起來。蔣嶠西心事重重,走進臨時辦公室裡,他看見杜尚正坐在櫃台後麵,脖子上掛了醫師證件,來幫一位辦事的大媽檢查地震那天磕在後腦勺上的瘀傷。
餘樵站在外麵易拉寶旁邊,和林櫻桃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蔣嶠西坐在牆邊一把椅子上。
手機裡還有前幾天他仍在修改的PPT,上麵有馮樂天七月份發過來的小紅橋照片,還有文字,關於“嶠”與“橋”之間,有許多種浪漫的聯想和解釋。他本想把這些內容放在婚禮照片最後麵,好給櫻桃一個驚喜,作為結婚禮物。
“做好事”,是很好。蔣嶠西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但他自問,他並不是為做好事來的,他費了這麼多工夫,隻是想送給她一座橋。
蔡方元忽悠了馮樂天幾句,就把話給忽悠出來了。“蔣嶠西這個人吧,”蔡方元解釋道,“他喜歡偷摸兒談戀愛,他以前和我說,覺得他和林櫻桃的事,外麵人誰都不理解。”
馮樂天遺憾道:“本來是天大的好事,我們市好多人都想感謝捐橋的這位大善人!”
蔡方元指了指屋裡的蔣嶠西:“你越這麼說,他越害怕。你再告訴他,把他的臉印門口易拉寶上,他得心虛得這就走人了。”
“林其樂?”
門外,林櫻桃正和餘樵爭辯著群山工地附近到底有三座還是四座晾水塔,她聽見有陌生的聲音叫她,她回頭。
走廊下麵站著一個女孩,看上去與林櫻桃一般年紀,臉上有雀斑,頭發黑而多,紮起來也有些蓬亂。
林櫻桃從記憶深處回想起一個名字來。
“……戴麗欣?”她問。
戴麗欣走上前來,她高興道:“真的是你啊林其樂!我剛才走進來看到你的側臉,我心想,她眼睛這麼大,好像我初中同學啊……你還記得我啊!!”
蔡方元走過來,壓低了聲音對蔣嶠西說:“兄弟,積大德了啊,花多少錢啊?”
蔣嶠西瞥他一眼,感覺什麼都瞞不過他,蔣嶠西又抬頭看窗外,他皺了皺眉,發現林櫻桃正和一個陌生人雙手緊握著興奮地聊天。
馮樂天來到蔣嶠西和蔡方元麵前,他抱歉說:“我中午還要值班,你們如果晚上不走,我請你們在附近酒店吃個飯?”
蔡方元連忙推辭:“我們下午回以前工地看看就走!”
蔣嶠西發現馮樂天身上襯衫像好幾天沒洗沒換了,他說:“你這幾天辛苦了。”
馮樂天“嗨”了一聲,傻笑道:“為人民服務嘛!”
臨走的時候,林櫻桃和馮樂天又說了幾句話,她問馮樂天在群山過得好不好。
她被馮樂天拉到一邊兒牆根底下去了。
馮樂天皺起眉問:“林其樂同學,你……你認識隔壁街道辦的小戴?”
林櫻桃反應了兩秒。“你說戴麗欣啊,”她問,“她是我初中同學!”
馮樂天那張曬得黝黑的臉頓時有點黑裡透紅的了。
林櫻桃偷偷告訴馮樂天:“她以前喜歡道明寺!”
“道明寺?”馮樂天疑惑不解,“道明寺是誰啊?”
林櫻桃皺起眉,她回憶了一下。
“是一個……保護了女朋友好幾次,一心一意喜歡她,”林櫻桃對他說,“一個特彆叫人有安全感的男人!”
蔣嶠西警惕地問,剛才和馮樂天小聲說什麼悄悄話呢。
林櫻桃坐在副駕駛上,看了看他。她剛加上戴麗欣的微信,就收到戴麗欣發來的消息。
戴麗欣問,林櫻桃是不是認識馮樂天:“地震那天,他把我爸媽從樓上扶下來,我覺得應該來謝謝他,但我怪不好意思的,上回我到他們辦公室來玩,不小心碰翻了他的水壺,他好像不大高興……”
*
車停在十字路口。
向右拐,是中能群山電廠,向左拐,是以前的群山工地,往前直走,是林櫻桃小時候總去探險的那座大山。
“不拐不拐,”林櫻桃去握蔣嶠西的手,“我們先到前麵去看看。”
蔣嶠西說:“看什麼?”
林櫻桃抬頭對上蔣嶠西的眼睛:“我想看新聞上那個小紅橋……”
山下停著幾輛客車,還有運貨的卡車。山路上不少人,像是有遊客,還有記者。
林櫻桃下了車來,發現他們來的並不是時候。
最後一批山民正在從對麵轉移過來,似乎都是些不太願意離開家的人。
林櫻桃一行人往上走,讓開了中間下山的路,林櫻桃跑得快,走在最前麵,給一小隊人當引路先鋒。上山的人還挺多,林櫻桃聽著,好像都是去看小紅橋的市民。
直到了這片森林裡,腳下踩著厚厚的落葉,抬頭望見茂密的樹冠。被一道道穿過樹葉縫隙的陽光照在了眼裡,林櫻桃才隱約覺得,她回到群山來了。
路上,有救援隊的人在勸半路反悔想回家的大叔:“大爺,現在確實不震了,但是您的老房子不能住人了,您先在下山住幾天!”
有大媽從旁邊納悶道:“這邊兒都多少年沒有路了,從來沒人從這兒走啊,是誰修的橋啊?”
餘樵雙手揣在褲兜裡,他和杜尚在後麵聊天,回憶當年他們幾個皮得要命,明明是條封了的死路,也一遍遍地要來走。
杜尚痛心道:“被教導主任叫了多少回家長吧!”
餘樵說:“你他媽倒是沒事,每次都叫我爸。”
杜尚嘿嘿笑了。
就在這時候,他們發現林櫻桃從前頭走著走著,忽然呆掉了,停下來不走了。
蔣嶠西還在後麵打電話。
“誒讓讓,麻煩前頭讓一讓啊!”遠遠的,有人喊道。
隻見一個雪白的圓滾滾的影子從人們腳邊鑽出來了,箭似地往前奔,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有人在前麵驚呼,有人在掏出手機拍照。
杜尚驚呆了:“我的天……”
蔡方元往前去走了幾步,睜大眼睛去看。
長長朱紅色的吊橋上,雪白的大鵝們正伸著脖子,橘黃色的腳掌叭叭地踩著橋麵,成群蜂擁地被養殖戶趕過來了——
林櫻桃呆站在原地,她伸出兩隻手,捂在嘴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杜尚驚道:“大白鵝!!”
餘樵在後頭大笑起來,眼前的場麵實在荒誕。
蔣嶠西還在講電話,他想請馮樂天找到小紅橋的設計單位,做一個橋的小模型,回頭他私底下送送老婆。
蔡方元在前頭叫他:“蔣嶠西,你看林櫻桃瘋了哎!”
蔣嶠西抬起頭,他眯了眯眼。
他忍不住笑了。
林櫻桃站在橋頭旁邊,激動地看著身邊無數的大白鵝將她包圍。林櫻桃高興地說不出話來了,她嘴裡一直“哇”“哇”個不停,仿佛看到了曠世奇景。
林櫻桃抱起一隻小鵝,差點被小鵝叨了頭發,她和那位農民養殖戶伯伯在小紅橋邊合影。
農民伯伯感到一頭霧水,蔡方元在旁邊解釋:“她,這個女的!她從小的夢想,就是從這邊兒去您那兒,看您養的大鵝!”
直到太陽都快落山了,最後一批山民才轉移完畢。許多人都在小紅橋附近拍照。蔣嶠西這也是第一次親手摸到這座橋。他站在橋頭,看著林櫻桃一個人快快走在前麵,濃綠的山,朱紅的橋,林櫻桃一路跑到了對麵,她舉起手朝著蔣嶠西和餘樵他們遠遠喊到:“我飛過來啦——!!”
蔣嶠西回想起他的小時候,孤僻,易怒,他的性格實在壞得很,如果不是來過了群山,他甚至不知道他也可以在父母身邊做一個正常人。
那段時光,無疑是蔣嶠西生命裡最不凡的歲月。
“就是三座!”林櫻桃皺眉說。
“四座好吧!”餘樵下了車,不容爭辯。
林櫻桃站在車邊抬起頭。
“一、二、三、四……”林櫻桃把手伸到天上,數晾水塔,“五、六……”
杜尚從旁邊一皺眉:“哎,怎麼這麼多了?”
他們一行人沿著曾經放學回家的路往前麵走。
餘樵低頭用手機搜了搜:“哦……06年,電廠三期擴建,又多蓋了兩座。”
杜尚問:“咱們走了以後,又新蓋的啊?”
群山一樣在長大。
當年的群山工地,從大門到噴泉,到職工俱樂部,全都已經消失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見蹤影。餘樵他們站在眼前的高檔小區門口。
天色暗下來了。
隻有小區遠處,天際線上幾座高大的晾水塔,隱約發著光,還有些童年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