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這沈氏祖塋,在作為沈家新婦時,她曾隨明郎來此,祭拜先人,在皇後娘娘薨逝後,她曾隨聖上來此,望著皇後娘娘下葬,一時是初為人婦的歡喜,一時是滿心徹骨的悲涼,再一次來此,溫蘅望著皇後娘娘墓前的年輕男子,望著他通紅的雙眼,心中滋味難言,也,不能言。
……她知道,隻有在皇後娘娘墓前,他才會卸下所有,才會允許自己流露出內心的真實情緒,不願為外人所知的脆弱與痛苦,在這裡,他不是冷毅的昭武將軍,不是擔起一族的武安侯,隻是沈湛,隻是沈湛沈明郎……
……終究是放不下,放心不下,怕他會被痛苦擊倒,就此沉淪在痛苦之中,一世如此,走不出過去,望不見明天,還是來了,可來了,卻也不知說什麼……可說什麼……能說什麼……
人與人對麵站著,咫尺之距,卻似隔著天涯,誰也邁不出靠近的一步,唯馬兒不知世事紛亂、恩怨情仇,隨心所欲,親密近前,溫蘅微垂著眼,輕撫著神駿“紫夜”的脖背,沉默許久,輕道:“皇後娘娘頭七那日,我去過武安侯府,同你母親,在內說了許多話……”
沈湛道:“我知道。”
輕啞的三個字後,又是長久的沉寂,暮春薰風拂著山水清氣,沁爽撲麵,風中猶有清淡花香,青山綠水,繁花似錦,正是人間三月好時節,前年這樣的佳日良辰,新婚的他們,在京郊登山賞春,手挽著手,如膠似漆,還有在青州,那一個又一個風暖花香的春天,卻都是琉璃易碎彩雲散,如今這樣的好時節裡,天地萬物欣欣向榮,他們卻靜駐在冰冷的墳塚之前,咫尺天涯,這一世,都將是咫尺天涯。
天涯咫尺,短短數步,是窮儘一生都無法跨越的距離,卷在風中的柳葉,輕落在腳邊,沈湛啞聲低問:“我們兩家……消了嗎?”
溫蘅道:“消了。”
她慢握住韁繩,終是近前半步,輕道:“過往的恩恩怨怨,都已消了,你我往後,都向前看吧,你是昭武將軍,是武安侯,是沈氏的當家人,我是薛蘅,是薛家的後人,你和我,都得好好活著,走出過去,好好活著。”
沈湛沉默許久,問:“你好嗎?”
溫蘅道:“……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好。”
遠處的青碧垂柳後,趙東林見靜默良久的武安侯,終是從貴妃娘娘手中執過韁繩,而後就如先前因距離遠聽不清般,也不知武安侯同貴妃娘娘輕說了句什麼,貴妃娘娘便隨著牽馬的武安侯,一起慢慢走遠,兩人並行在青山綠水間,背影瞧著,倒像是從前做夫婦時。
……他都做如此想了,何況沒醋還能硬釀點醋喝一喝的當今聖上……
默默懸著心的趙東林,悄覷聖上神色,卻見聖上麵上淡淡的,什麼也瞧不出來,也並不追上前去,就如來尋武安侯時,發現貴妃娘娘也在,便停住了腳步,遠望著貴妃娘娘與武安侯輕聲低語、四目相望,現下也隻是無聲地靜靜望著貴妃娘娘與武安侯,並肩而行,身影漸遠,直到人影已消失在視線範圍內,仍是沉默地靜駐望著,一動不動。
聖心難揣,縱是自聖上出世,就侍|奉在聖上身邊,一直是聖上最信任最得用的內侍,可在許多事上可暗暗揣摩聖意十之七八的趙東林,在貴妃娘娘的事上,也不敢擅自揣摩,畢竟,自貴妃娘娘出現,聖上就不再是他從前熟悉的聖上,所有有關貴妃娘娘的事,都有可能是異數,聖上的言行可能最易預料,卻也最難預料。
一言不發的趙東林,也不出聲提醒聖上什麼,隻是這般屏氣靜聲地垂首等著,等到聖上似大夢初醒,微動了動身子,垂下眼簾,默默挪步轉身,如無聲來時,無聲離開,也默默提步跟了上去,侍駕回宮。
回到建章宮的聖上,也似與之
前沒什麼不同,依然是一如平常,早起請安上朝,午後批閱奏折,夜裡獨自就寢,一日日的,規律如前,隻是不再恨不得天天往青蓮巷跑,不再數日見不到貴妃娘娘與太子殿下,便浮躁不定,而常是靜靜坐著,無事時便打開一方匣子,匣子底托著一塊繡蘅的帕子,帕子上十數顆粉色碧璽,繞著一顆碩大無暇的明珠,聖上指撥著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碧璽珠,似是在想事情,又似人已走神,心魂已緲緲不知飄向何方,隻一副空殼子坐在禦座上,腳踏江水海崖,身披日月龍章。
如此五六日後,時轉入夏,禦駕將移紫宸宮,趙東林原想請示聖上,是否要派人往青蓮巷,接貴妃娘娘與太子殿下同往紫宸宮,可看聖上由始至終,從沒提及此事,也就默默地閉了嘴,不多說一個字,依然是安安靜靜地隨侍聖上避暑紫宸宮,安安靜靜地望著聖上一如在建章宮時,每日裡做著天子該做之事,閒下來便一人靜坐在那裡,除了看帕子珠子,還隨著時間一日日流轉,添了幾樣新的,有時是鋪紙畫畫,總是畫沒多久,便落於火盆中燒了,有時是拿隻撥浪鼓輕轉手腕,偌大的承明殿,就隻聽得“砰砰”的撞鼓聲響,單調的一聲聲,回響在金碧輝煌的殿宇中,聲音越響,聽來越是安靜。
還有時,聖上會走站到鸚鵡架前,邊給鸚鵡添食加水,邊教鸚鵡說話,一聲聲地,教鸚鵡啼喚“弘郎”,這日,趙東林在旁侍立,看聖上處理完朝事後,又開始教鸚鵡說話,一聲聲地耐心教道“弘郎”“弘郎”,那立在金架上的雪羽鸚鵡,啄啄食,銜銜水,又探頭瞧瞧聖上,終於在聖上鍥而不舍的努力下,張開墨喙,清亮啼喚叫道:“弘郎!弘郎!!”
聖上起先聽笑了,但笑著笑著,唇際的笑意,就慢慢淡了下去,在雪羽鸚鵡一聲聲清亮的“弘郎”喚聲中,若有若無地浮在唇邊,淡薄如一縷輕煙,一拂即逝。
趙東林垂手在旁,默看手托粟米盞的聖上,聽鸚鵡每喚一聲“弘郎”,便嘉獎似的喂一點粟米,唇際的笑意,也隨之越來越淡,終歸於無,喂粟米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靜望著雪羽鸚鵡撲棱著翅膀,不解地盯著他清喚“弘郎”“弘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