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浩渺蒼穹、滿天繁星極有興趣的元晗,與外祖父同在摘星閣觀星許久,意猶未儘,直到將要離宮的舅舅找來,方依依不舍地送彆了外祖父與舅舅,離開了摘星閣,邊抬頭看看浩瀚星空,邊往建章宮走去。
雖然身為當朝太子的他,早該住到東宮去才是,但就像身為貴妃的母妃,並未住在長樂宮般,他與母妃、妹妹一直都住在父皇的建章宮中,一家人並未分開另居。
是的,一家人,幼時的他,並不知帝王之家與平民之家有何不同,以為他、妹妹、母妃與父皇之間的相處,就是尋常皇家,等長大了幾歲,才漸漸明白,他們這樣的“一家人”,於皇室來說,是多麼地特彆,多麼地難得,父皇對母妃的深愛專情,於一位帝王來說,是多麼地珍貴,而他與妹妹伽羅,能生為父皇與母妃的孩子,又是多麼地幸運。
他漸漸明白了這些,卻也無意間聽人說起,原來母妃,曾經是沈叔叔的妻子。
有生以來,從未有哪件事,叫他如此震驚,他心底直想,這不可能,應將那句可怕的話,速速忘得一乾二淨,可又總忍不住,不停想起,那句話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裡,如魔咒般催促他去尋找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敢去問母妃,不敢去問父皇,隻能將這心事埋在心底,每日裡裝得和從前一樣,無憂無慮,無甚區彆。
但,他是父皇和母妃的孩子,再怎麼努力裝得尋常,又怎麼能瞞得過父皇母妃的眼睛,不僅父皇和母妃,就連妹妹伽羅,都覺得他有心事,他在勉強搪塞了幾天後,實在撐不下去了,悄悄找到了一個人,詢問此事的真相。
他的舅舅、他的太傅,在聽到他的問題後,沉默許久,告訴了他武安侯府與定國公府之間的恩怨,並輕對他道:
“你母妃與你沈叔叔有緣無分,許從一開始,就不該相識成親的,錯誤的事,應早早斷了,否則拖得越久,帶來的傷害越大,你母妃與你沈叔叔當初選擇和離,是對的,對他們彼此都好,走出錯誤的過去,才會有新的明天,你看如今,你沈叔叔成了名將,戍守邊關,實現抱負,而你母妃有你、你妹妹、你父皇,生活安定,一家人和和美美,與你沈叔叔,是真正的一彆兩寬。”
舅舅的話,為他釋惑,亦開解了他,他放下了這樁心事,隻是以後再想起沈叔叔時,心中的感覺,總有點不一樣了,但具體哪裡不一樣,他也說不上來,心裡頭迷迷茫茫的,思念起沈叔叔時,總忍不住回想那日問沈叔叔為何沒有親生孩子時,沈叔叔那句淡淡的“沒有福氣”,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隻是更加頻繁地想起沈叔叔,譬如此刻邊慢走邊抬頭望星的他,心底也忍不住想,在燕州的沈叔叔,是否也正同樣觀星呢?身邊可有適安哥哥陪著?可與他看的是同一片星空?
想著想著,他已踩階走到了建章宮殿門前,時間已經不早了,元晗從侍女口中聽說妹妹伽羅隨祖母歇在慈寧宮、父皇和母妃也已在寢殿歇下後,正準備回自己殿中盥洗休息,忽地覺得有些不對。
……他還沒回來,疼愛他的母妃,應不會先歇下的……
心有疑惑的元晗,擔心母妃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向父皇與母妃的寢殿走去,遠遠地就見殿內燈還亮著,趙總管等宮侍,正垂首侍在垂簾之外。
元晗走近前去,趙總管卻一反常態地輕聲勸攔道:“殿下,您最好……先彆進去……”
果然有異,元晗急問:“可是母妃身體不適?”
趙總管輕搖了搖頭,眼望著他欲言又止,最後憂慮的眸光,透過垂簾縫隙看向殿內的父皇與母妃,口中輕聲道,“陛下與娘娘在想事情,應該不希望被打擾……”
……什麼樣的事情,連他這個親生兒子的請見,都算是打擾……
元晗心中更憂,手掀起垂簾一角,向內看去,見父皇和母妃,都無聲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語地各低著頭,好像在想各自的心事,又好像想的是同一件事,無人言語,隻是死寂得令人窒息難受的安靜,殿中燈光明亮,可氣氛卻像是黑暗的深淵,正拖著他們,無限向下沉淪。
許久,父皇澀啞的聲音,低低響起,“那裡的大夫不好,回京……回京讓最好的太醫來看,會好的……”
隻緩慢斷續地說了這一句的父皇,似也無法勸服自己,他沉默片刻,忽地緊緊地抱住了身旁的母妃,母妃輕抵在父皇的肩頭,總是溫柔含笑的雙眸,沒有半點光亮,黑漆空洞,好似魂魄已然離體遠去,父皇所緊緊擁在懷中的,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元晗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父皇母妃,心中的茫然害怕,像大霧彌漫開來,他緊抓著垂簾一角,亦感覺心如刀絞,隻是不知為何絞痛難受,是在為什麼而害怕不安,父皇和母妃,又是為何如此憂懼傷痛至極……
……那個人……那個不在京中、抱病在身的人,那個能讓父皇和母妃變得如此的人……是誰……
……是……沈叔叔嗎……
很快,他心底可怕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全天下,亦都知曉了武安侯急返歸京的因由。
隻是,自以為知曉因由。
世人以為武安侯急返回京、是為治病,以為武安侯尚未病入膏肓,天下間最好的太醫們,尚能妙手回春,隻有沈適安知道,父親在燕州染病的詳情,知道父親的病有多麼地猛急嚴重,知道父親在得知藥石無靈、時日無多後,之所以忍著身體病痛,一路車馬勞頓,奔波急返京城,是為一個承諾,與當朝太子殿下之間的,一個拉勾印章的承諾。
炎炎夏日,車馬將抵京城,天心驕陽似火,無情炙烤著人間大地,車輪馬蹄滾踏過的地麵,幾有熱氣蒸騰,車廂正中的人,卻在這天氣,猶穿得厚實,一旁為父倒茶的沈適安,遞茶時無意間碰觸到父親無溫的手,心也跟著一涼,強忍住喉頭酸澀,邊遞茶與父親,邊輕聲問道:“父親是想先入宮麵聖,還是先回武安侯府?”
倚坐車中的人,沉默許久,俱輕搖了搖頭。
武安侯府,華陽大長公主緊抓著手中已然褪色皺巴的牡丹香囊,站在侯府的大門後,不顧門前街上來回車馬路人鄙薄打量的目光,隻是在侍衛的攔阻下,極力向外探看,等待著她孩子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