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六殿下聲音極輕, 如在夢喃, 但薛蘅還是聽見了,隻是不明白他此話何意,又想, 六殿下初醒, 許是還沒緩過神來, 在說夢話呢, 遂也不追問,隻是高高興興地望著他,止不住的歡喜,都快要從粲亮的眸子裡,漫溢出來了。
榻邊諸人,個個都如薛蘅, 歡喜得很,沈湛見元弘醒來,終於將驚懸許久的心, 輕輕落回了腹中, 原先下水救人,已耗得他精疲力儘, 後又見六哥突然暈厥、心脈飄忽,連一眾禦醫都束手無策,更是急得他心力交瘁,如此煎熬至此時,終見六哥蘇醒, 怎不會為此心潮澎湃,望著神智清醒的六哥,直接高興激動地喚了一聲:“六哥!”
沈湛隻是如常一聲清喚,可聽到這聲“六哥”的六哥,身子卻是輕輕一震,暈黃的燈光下,他目光幽深地望了過來,眸中曳閃著旁人看不明白的光亮,似因這一聲“六哥”而驚顫,好像已許久許久沒有聽到這一聲“六哥”,為等這一聲“六哥”,已等了不知多少孤寂無溫的漫長歲月。
沈湛不解六哥眸中深意,隻是見六哥為他這一聲,而彎起了唇角,清俊的眉眼也同時彎起,彎起的同時,雙眸潤濕,盈有淚意,如此笑中帶淚地顫聲喚他,“……明郎……”
沈湛應了一聲,見六哥唇際笑意更深,眸中淚意也更重,垂首忍淚片刻,複又抬頭看他、看阿蘅,那曳閃著光亮的眸子,又似泛起他看不明白的淡霾,滿溢無儘的欣喜中,如蘊有難解的煩惱,似亂麻糾葛,無法絲絲縷縷地理清乾淨,正無聲地糾纏著六哥。
沈湛想,是不是六哥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正要開口問時,見抱昏睡的充媛娘娘回殿休息的聖上,聞訊趕了回來,忙與榻邊眾人一道,避走兩邊,為聖上讓路。
皇帝暢通無阻地匆匆走至榻前,見原先昏迷不醒的兒子,醒坐在榻上,也不開口說話,也不朝他行禮,就這麼默默地望著他,眸光幽幽,不是平日故作淡漠的隱忍恭謹,不知在想些什麼。
暗想兒子是不是暈出什麼毛病的皇帝,問鄭太醫道:“六皇子怎麼樣了?”
鄭太醫難掩喜色地回道:“回陛下,六殿下一切如常,身體好得很。”
皇帝再看了兒子一眼,心裡頭還是覺著有點怪怪的,他暫不深思,隻看沈湛、薛蘅他們幾個孩子,跟守到現在,應都極乏累了,遂直接對他們道:“他既無事了,你們也都回去休息吧。”
他這話說罷,見榻上的兒子,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些什麼留人,雖終是沒說什麼,但眸光卻黏在遵命離去的薛蘅身上,像是恨不能把人黏在他的身邊,先前心裡泛起的那點怪異感,立時散去,於心中冷嗤一聲:出息!
皇帝如此在心內冷嗤著,似已忘記不久前,為讓薑充媛安眠,而暗中命人於湯碗中下安睡藥的,正是他本人,忘記眼見兒子昏迷不醒、心脈飄忽,而心中大慟、暗暗憂急如焚的,也正是他本人,隻屏退諸侍,麵無表情地在榻邊坐下,望著榻上同樣沒甚表情的兒子,一如往常地不冷不熱道:“英雄救美,也先掂掂自己的分量,遊水都遊不好,人沒救成,自己先暈過去,還勞彆人把你撈上來,傳出去又是笑話一件!”
他看兒子依舊沒甚表情,又添了一句,“朕屬意薛家女為太子妃,並非虛言,這事這幾年就會定下,你們幼時無猜玩在一處,朕不管,但如今年紀大了,當知道分寸,你向來拎得清自己的身份,這事上也該如此,既不是你的,往後就該離遠些,安安分分地做你的皇子,到年紀時,封王出宮建府。”
榻上的兒子,在他的冷言冷語下,麵上不是平日裡暗暗不服卻裝作順服的模樣,平平靜靜地很,一點波瀾也沒有,隻是在燈影下,聲平無波地道:“太子之位是兒臣的,她也是兒臣的。”
說這話的嗓音有多平靜,話中的內容就有多驚人,皇帝簡直疑心自己聽岔,卻見自己那個萬般隱忍、低眉順眼的兒子,抬起堅執的雙眸,燈光下,定定地望著他道:“父皇,我愛她。”
經昏迷一事,皇帝發現兒子似是有些不一樣了,似還是從前那個弘兒,可又有些不像從前那個弘兒,從前弘兒暗中結勢的那些事,他都知道,少年人,手段還青稚得很,但落水醒後的弘兒,暗中布下的幾樁事,皇帝聽親信報來,都不由在心內感歎老成,好像這一昏迷,弘兒竟昏“開竅”了。
“開竅”是好事,隻不止是 “開竅”,弘兒的性子也變了些,從前弘兒怎會親近他這個冷麵父皇,可蘇醒後的弘兒,不管他如何冷言冷語,都會往他跟前湊一湊,甚至在有次宮人伺|候他沐足時,竟挽袖上前,屏退宮侍,說要親自幫他沐足,孝順孝順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