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如一道白虹,照亮了眾人的眼,隨之而來的是驚雷炸響,轟鳴不斷。
但誰也無暇顧忌。
城郊守備軍中,但凡有些輕功底子的,都被調到了大壩這裡,同莫寒一起補牢堤壩。
莫寒的鬥笠形同虛設,雨水早已徹底澆透了他的全身。
他麵色冷肅至極,身旁仿佛有無形的威壓,令人喘不過氣來。
知縣王眾的師爺,立在一旁瑟瑟發抖,他手中還抱著謄寫下來的戶部卷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唯恐旁邊的這位大人陡然發怒,一劍將自己殺了。
莫寒確實想殺人。
他查看卷宗後發現,前兩年戶部派人來修整堤壩,不過就是走個過場,這堤壩下麵,不少地方都是黃泥鑄成,條石和木樁早就要換了,但是他們為了節省功夫和銀子,卻隻換了其中一兩條。
多餘的銀子,都進了自己的腰包。
知縣王眾心裡清楚,卻也不敢聲張,隻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糊弄過去。
直到今日,莫寒讓師爺去調這大壩的修葺、補牢記錄時,他才支支吾吾地說了出來。
戶部不但爛到了根裡,還埋下了不少隱患。
雨水沿著鬥笠邊沿,直線向下,莫寒的目光穿過雨水,一目不錯地盯著大壩之上。
他的手心已經被沙袋磨出了血,才被迫短暫地停了下來。
此刻,由城郊守備軍和兵部的幾名小吏,輪流上去填補沙袋。
但莫寒心中清楚,如今就算把豁口填上,也不過是權宜之計。
這大壩底層不穩,如果水勢大,也看不出哪裡還有問題,萬一再出其他豁口,隻怕整條大壩,都要崩盤。
莫寒麵色凝重,轉而看向鬆柏:“城南的百姓們,都遷移得怎麼樣了?”
鬆柏低聲道:“夫人回去之後,便開始引得百姓遷移,我過來的時候,已經走了五六成了,還有些動作慢的,王大人也派人挨家挨戶地去催促了……想必這會兒,應該搬遷得差不多了。”
莫寒無聲頷首。
這大壩能堅持多久便是多久,不為補堤,而是為了給百姓們爭取逃生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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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鎮同白城一樣,也度過了風雨交加的兩日。
桃樹的景致已經殘得不成樣子,地麵所剩無幾的粉紅,被雨水帶走,再無一絲旖旎可言。
馬車一路飛馳,冒雨奮進。
沈映月坐在馬車裡,出聲問道:“何時能到?”
鬆青的聲音自外麵傳來:“夫人彆急,很快便能到亭長的府上。”
這桃花鎮受胡亭長直管,卻也要聽從白城知縣王眾的指揮。
王眾還在白城城南盯著百姓遷移,張楠和莫衡爭分奪秒地在安義街施救,沈映月便找王眾簽批了公文,親自來到了桃花鎮。
亭長聽聞將軍夫人親臨,驚了一跳,官服齊整地出來相迎。
沈映月一擺手:“胡亭長不必多禮,我也不進去了,事出緊急,你先看看王大人的公文。”
眾人站在衙門門口,鬆青便將公文呈到了胡亭長麵前。
胡亭長不敢怠慢,忐忑地接過公文,一目十行地看完,詫異地抬起頭來:“夫人……這整個桃花鎮,都要往白城北麵遷?”
沈映月點頭:“不錯,桃花鎮人數不多,王大人已經在白城城北劃出一片區域,用於容納桃花鎮的百姓。”
胡亭長麵露疑惑,道:“如今是春季,這雨水是年年下,桃花鎮周邊的溝渠修築得還算好,也不至於像白城城南那般淹水……”
沈映月凝視他的眼睛,沉聲道:“隻是下雨便罷了……若是,白河決堤呢?”
胡亭長一頓,恰巧雷聲轟鳴,嚇得他一個激靈。
四目相對,胡亭長刹時明白了沈映月的意思。
片刻之後,胡亭長立即調集人馬,走街串巷去通知百姓遷移。
沈映月沒有急著走,反而留在了街口。
鬆青低聲道:“夫人,天色有些晚了,我們要不先回白城?”
沈映月搖搖頭,道:“不急,等百姓遷走再說……隻怕這桃花鎮的遷移,不會那麼順利。”
鬆青有些不明白。
沈映月低聲道:“這桃花鎮年年春雨不斷,百姓們早就見怪不怪,隻怕要花一番功夫遊說,他們才肯搬走。”
鬆青蹙眉道:“可是,那河堤已經有了個大窟窿,他們若是不走,豈不是等死麼?”
沈映月沉吟片刻,道:“你沒見方才胡亭長的樣子麼?他和王大人一樣,早就知道是戶部動的手腳,但他心中有數,卻不見得會傳遞給下麵的人。”
沈映月這麼一說,鬆青才明白,若是同百姓們說白河可能決堤,那便等於將戶部的破事捅了出來,王大人也好,胡亭長也罷,都是沒這個膽子的。
鬆青問道:“夫人,要不要告訴百姓實情?”
沈映月站得筆直,她拄著紅傘,仿佛是風雨飄搖中唯一佇立支柱。
她開口道:“不可……若百姓知道白河快要決堤,極有可能引發恐慌,萬一人都堵在鎮門口,引起了踩踏,情況會更加嚴重。”
鬆青麵上露出一絲不安。
沈映月卻十分冷靜,道:“來之前,我問過修築大壩的工匠,他們說隻要堵上缺口,撐上一夜應該沒問題……所以,我們隻要督促百姓們儘快遷移便好。”
沈映月微微抬眸,紅傘之上,天幕雨簾不斷,似是被誰通了個窟窿,叫這黎民百姓都要受它的苦楚。
天色徹底暗下來,電閃雷鳴之間,胡亭長親自打著燈籠,陪沈映月一同巡街。
“莫夫人,最後一批百姓,已經出發去往白城了,衙役們也跟著走了。如今桃花鎮,幾乎是一座空鎮。”
胡亭長說著,神色有些複雜。
他當然希望桃花鎮能安然無恙,但也不知道那白河大壩到底能不能撐住。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胡亭長不必憂心……除了生死,世間沒什麼大事。”
胡亭長聽了,苦笑了聲。
三人打著傘,繼續向前走。
原本安靜的街道,忽然傳出了爭執聲——
“官爺,官爺!求您通融一下,我實在不能離開!”
沈映月步子微頓,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她與胡亭長對視一眼,向聲音的來源走去。
衙役一臉焦急,奮力拽著一個中年男子,道:“連日大雨,白河都漲水了!再不走,隻怕你家就被淹了!你不要命了?”
那男子急得差點哭了出來,道:“大人!求求您了!我真的不能走啊!我夫人和孩子還在這兒呢!”
沈映月走到門口,定睛一看,竟然是前幾日見過的書肆老板。
那書肆老板抱著柱子不肯走,衙役使勁兒拖著他的衣袖,他的小女兒嚇得不知所措,躲在門後不敢出來。
沈映月記得那書肆老板的女兒,名叫歡兒。
“住手。”
沈映月幾步上去。
胡亭長輕斥道:“怎麼回事?”
衙役忙道:“胡亭長,這人冥頑不靈,怎麼勸都不肯去白城!”
書肆老板眼眶泛紅,道:“亭長!不是我不守規矩,而是內人她懷胎足月,正在臨盆!如此性命攸關的時候,我怎敢讓她顛簸!?方才接生婆一聽說可能淹水,已經撇下我們走了!可我不能拋下她!”
他聲音微啞,幾乎帶著哭腔,內堂裡,女人的哭喊聲還在繼續,聽得人撕心裂肺。
沈映月出聲道:“老板,你可還記得我?”
書肆老板這才認真看向沈映月,忙道:“記得!記得!”
歡兒看清了沈映月,也怯怯地走了過來,抽泣著:“姐姐,我害怕……娘親出血了,嗚嗚……”
沈映月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動作輕柔,滿含安慰。
沈映月看向書肆老板:“夫人現在一個人在生孩子?可否帶我去看看?”
書肆老板呆了呆:“您是大夫?”
胡亭長道:“這位是鎮國大將軍的夫人!”
書肆老板一臉驚詫:“您是莫將軍的夫人!?您為何……”
鎮國將軍府在南疆一帶的名聲尤其響亮,被百姓們奉為守護神。
沈映月頷首:“我並非大夫,但我曾經讀過一些醫理,興許能幫上忙,快帶我去看看。”
書肆老板頓時一喜,連忙將沈映月引入了內室。
沈映月進去一看,那婦人的羊水已經破了,還滲出了些許血跡,她滿臉是汗,痛苦不已。
沈映月伸手探了探她的脈,秀眉微攏。
低聲安慰了幾句,便轉身出了房間。
沈映月將門仔細關好,低聲道:“尊夫人情況不算好,若是挪動,必定難產。”
沈映月說完,書肆老板麵色慘白,胡亭長和鬆青的麵色也沉重了幾分。
沈映月看了眾人一眼,目光最終落到了書肆老板身上,道:“如今情況特殊,若你信得過我,我留下來陪夫人生產,你們趕緊離開桃花鎮,去白城北麵避難。”
“萬萬不可!”
鬆青和胡亭長異口同聲。
胡亭長的眉毛皺成一團:“夫人乃千金之軀,萬一有了什麼閃失,咱們怎麼承擔得起!?”
沈映月目光坦然:“人無貴賤,眾生平等,我的命與你們的命,是一樣的。”
鬆青也極力反對:“可如今情勢危急,夫人千萬不能以身犯險!你們一起走,我留下便是!”
書肆老板也道:“此事與夫人無關,夫人心善,在下感激不儘,但萬萬不敢連累夫人!你們快走,還是我留下罷!請胡亭長先將歡兒帶走!”
說罷,他深深一揖。
歡兒一聽,立即哭了起來:“我不!我要和爹娘在一起!嗚嗚嗚……”
沈映月掃了他們一眼,問:“你們可有人懂接生?有人懂醫理?”
三人頓時沉默下來。
沈映月淡聲道:“既然不懂,那你們留下來也是惘然……如今情況緊急,能走一個是一個!”
“趁著大雨稍緩,你們趕快離開!我留下來為夫人接生,待她情況好些,我便帶著他們母子回到白城,讓你們團聚!”
書肆老板遲疑著:“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