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1 / 2)

王紅葉家的事情, 都是張平給跑的,到處打聽著給問啊,最後跑一個月, 愣是給辦下來了。

“以後呢,大哥跟嫂子就在紡織廠工作了, 就是當個臨時工, 不是正式工,這房子呢,我去看了,確實是要不回來了,人家給收拾出來個單間,在院子最裡麵, 小了點, 但是清淨, 現在是職工宿舍。”

多少老院子,好一點的四合院子,都成了辦公地點了, 不太好的,一般人家的,都給當了宿舍住了,但是就這光是帽子摘下來一件事情,王大嫂就覺得謝天謝地了。

“我說實話,這輩子, 沒想到能離開這地方了, 一輩子養牛放牛的,現如今也有工作了,也有個屋子頭住著了, 能堂堂正正的當個人了。”

王大嫂這人呢,潑辣,精明,還帶著一點勢力,當初幸虧她一鬨騰,不然的話,虎子不能給王紅葉帶走的,就因為這一件事情,她感激這個小姑子一輩子。

收拾東西就回北京去了,能挺起來胸膛做個人,已經不容易,已經耗儘了力氣了。

“我們家老大要是還在,我孫子都抱上了。”王大嫂挎著包袱,一家子坐著板兒車到了那老院子,真的,從沒有回來過,院子裡這會清淨,都是職工家庭去工廠裡上班去了。

老爺子滿眼的看著這個院子,看著這一磚一瓦的,陳舊我又陌生,想當年,王家鼎盛的時候,這院子裡穿梭的都是幾十個學徒的,滿院子的師傅夥計喊著。

前麵櫃台上落座的客人,後麵鍋爐上燒的不停歇的熱水,跑堂的小夥計一個比一個聲音響亮啊。

人一隻腳跨在門檻上,另外一隻腳,便怎麼也邁不進去了,一下子坐在了門檻上。

老太太嚇壞了。

老爺子,進院子那小屋子裡,躺了三天,人就沒了。

床頭上虎子跟西愛都在呢,倆人站在一邊上。

王紅葉就覺得自己眼睛看不清,一片黑,一片金,冒著花花的。

最後人一下子就厥過去了。

西愛抿緊了唇,事情亂的一團麻一樣的,張平忙的跑腿的小徒弟一般的,宋慧萍喊著張建國去,“你跟著你大哥去,有什麼忙看著幫,親家剛回來一家子什麼也摸不上,彆讓老人家急壞了。”

張建國看了西愛一眼,“我現在就去,西愛啊,你在家裡陪著奶奶,彆去了。”

到底是人去了,小姑娘家家的害怕。

還有王紅葉,現在在那裡躺著呢,頭疼的很。

王紅葉是覺得沒福氣,真的人怎麼就沒福氣呢,拉著宋慧萍哭,“誰家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們王家的祖宗也不欠誰的啊,那四合院子,一磚一瓦的,都是我祖爺爺們做大的,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省下來的,我爸五十歲以後孫子大,才敢坐在那熱炕頭上喝一口熱酒。”

說起來,真的不夠委屈的,西愛都聽八百遍了,人是夠委屈的,老爺子打從進了那院子門,心裡麵就有股子氣,躺在那裡三天,愣是沒合眼,好好的屋子成了人家的了,對不起祖宗他。

人就沒了。

那屋子是一層米漿一層灰給建起來的,彆看著破舊,但是真的是幾代人的心血,人家老王家也是從學徒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攢起來的,不經他人苦,隻曉得人家富貴。

西愛就敢說,小時候走姥姥家,就過得很節儉,頂天了就是舅舅給帶著,去一人買一碗城隍廟的麵兒茶,她跟表哥一人一碗吸溜著喝,現如今看看,也不算是什麼好日子。

隻是可惜了,那表哥再也沒找到過。

宋慧萍能說什麼,她就怕這個,“以後就好了,有的是好日子呢,你不能躺著啊,你得去勸你媽去啊,不然的話,你媽還有什麼盼頭是不是,以後都是好日子了。”

“好日子,紅葉啊,咱們得好好過。”

外麵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嗷嗷的哭,張德順拿著拐杖遞給小寶,“拉著起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爬起來,哭什麼哭。”

他不能彎腰抱小孩。

可是孩子一直哭,在地上蹬腿兒的,屋子裡兒媳婦鬨心呢,他自己就慢慢彎腰,想著給孩子拉起來呢。

結果那孩子一推他的手,等著王紅葉來拉的,老爺子一下子也摔倒了,他不吭聲啊。

自己扶著邊上的石頭凳子,一隻手拉著拐杖,手上都是勁兒呢,自己撐著想起來。

結果到底是一條腿,他就是少了平衡。

西愛聽得煩心,一聲不吭的自己起來,打開門,一看,心裡麵火氣就是三丈高。

這什麼孩子啊。

“爺爺——”

“我沒事,沒事,你給小寶拉起來。”

西愛就不拉,你愛哭,你就哭,我不心疼,她就心疼她爺爺。

自己一點小鳥一樣的力氣,然後擼著張德順的腰,使勁的給拉起來,張德順衣服都是土,她也不嫌棄,她就不想給人看到了。

拉的時候費力氣,自己仰著脖子看著天,不能看著地,不然流眼淚。

硬是給抱著腰起來了,然後自己就不高興,在自己屋子裡,眼淚八叉的就哭,不給人看到,現如今,長大了,不跟小時候一樣了,小時候沒眼淚都得假裝嚎兩嗓子。

伸伸忙到晚上,他才從王家那邊回來,“沒事,忙差不多了,等著明天我再去借碗筷就行了,廚師我爸那邊認識個戰友,可以來掌勺。”

拿著拍子站在門口拍打呢,這北方啊,就這樣,一天出去都是土,進門都得拿著拍子拍一拍,再洗把臉,那水啊,保管是帶著臟的。

結果一抬眼,看西愛臉色就不對。

“這是怎麼了?”

“怎麼哭了呢,西愛啊——”

一句西愛啊,西愛眼淚就兜不住了,人很壓抑著聲音,又想哭,又怕屋子淺給家裡人聽到了,“我媽,你不知道,我一下火車看她的時候,她人都沒精神一樣的,就覺得——”

“覺得老了很多。”

嗚嗚的說不下去了。

“爺爺摔了一下,我想著給抱起來,覺得我抱不動吧,可是最後我愣是給抱起來了,我抱著的時候,我就在想啊,怎麼日子就這麼快呢,怎麼人一下子都老了。”

就是滿臉的淚啊。

孩子長大的時候,在自己青春無敵,奮力向上的時候,扭頭突然一看,怎麼就變樣了呢,跟小時候,不是一個樣子了。

最心酸的就是,你抬眼看的時候,腦海裡麵還是他們年輕的樣子,但是突然就發現不一樣了。

那種感覺,那種心裡麵麻麻的,酸酸的感覺,第一次有,西愛是真的很觸動。

她不是情緒不敏感的人,隻是對一些人不敏感而已。

伸伸就明白了,“沒事兒,彆哭了,在家裡還有一段日子呢,多陪陪家裡人,彆哭了。”

你會覺得惶恐,突然就害怕了,怎麼頭發都白了呢,怎麼摔倒了就起不來了呢。

王紅葉以前多結實啊,多能乾啊,現在眼前就是經常發黑,看不見了,迷迷糊糊的,端著飯碗,一碗飯吃不進去。

西愛才覺得,原來人年紀大了,能吃是好事,隻要能吃飯,能吃得下去,就是無病無災的,要是吃不下去,心裡麵就跟堵著一個大石頭一樣的。

她掰著手指頭給伸伸看,“我爺爺今年八十多了,再能活,能到一百歲,掐頭去尾的,我在外地,一年回來兩次算多的,我也就還能見著幾十次了?”

有些事情,你不能算,一算起來啊,就覺得這人世間,人人都是來曆劫難的一樣。

有的人早走了,有的人得晚點,早晚有什麼劫數都吃遍了,才能走,才算是走一遭。

要麼說,人人都可憐。

你說王紅葉這耳朵呢,彆的聽不見,西愛聲音聽得真真的,自己爬起來,聽完就躺下來了。

第二天一早上就起來了,起來做飯了,“西愛啊,你吃什麼,吃麵呢,還是水餃,餃子餡我偶讀弄好了,早上吃也來得及。”

“水餃。”

“行,你穿衣服,洗完臉就吃。”

西愛起來的時候,正好煮餃子呢,“這麼快呢。”

“嗯,你洗臉啊。”

“我吃完再洗。”人就在小板凳上坐下來了,穿著一身白衣服,怕臟呢,鞋子上麵又白布,給縫上的,家裡老人去世了,披麻戴孝的還是講究這個,你阻止了十年,這老祖宗的東西,不是你說斷就能斷的。

鞋子上縫白布,還要扯了布做頭上的孝子帽兒,還有那身上的白袍子,都是馬上給做出來的。

餃子一個個白滾滾的,從清湯裡麵浮起來,跟個白胖子一樣的,裡麵一點兒的湯汁,然後滾燙的,鮮美的味道。

透著白菜的清甘,加上肉的鹹香,西愛咬開一個角吃一小半,然後放在醋碗裡麵,頭朝下再向上一提,整個餃子裡麵就灌滿了醋,一口吃了。

“大媽,你好了?”

“嗯,我好了,人老了就老了,我看得開。”

“那你吃飯。”

“我一會吃。”

“吃一點吧。”

“我不吃,吃了肚子也不舒服,不如不吃。”

看著西愛吃著,一邊拿著眼睛覷自己,想說又不說的樣子,“你吃著,我先去你姥姥家裡去忙著,一會你晚點過去,沒事的。”

“嗯。”

出去王紅葉就擦眼淚了,不敢當西愛麵哭了,這孩子心太仔細了。

你看,人不是一開始就堅強的,是這個世界上,又一些人,能撐著你起來,能讓你堅強。

你就是多苦多難了,想想這些人,就覺得值得,得奔著好兒去啊,不能奔著墮落去的啊,不為這個為那個,她現在就是為西愛。

不叫孩子擔心自己。

她自己找伸伸,“西愛呢,心眼小其實,你多勸勸她,我沒事,家裡也好得很,家裡老人多,多早晚的事情,彆讓她老傷心這個,她鑽牛角尖你多開導她。”

伸伸這下次也真知道西愛那心眼,不是一般的細了,她是方方麵麵都細,“媽,您得好好保重,吃好喝好,身體養的棒棒的,家裡爺爺奶奶都指望著您呢。”

“我知道,知道。”

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可不就是指望著她呢,張平這還沒退休呢,等著退休了,她還得陪著老伴兒呢。

小叔子吃飯,家裡帶孫子,她一想這個,她就有勁兒了。

王紅葉是早做飯了,給老爺子吃,老爺子老太太吃飯早,然後給西愛捏了餃子走的,西愛呢,收拾碗筷的時候,要放著的,想了想,自己洗了碗。

洗碗的時候,她心疼大媽啊,你不能不吃飯啊,吃飯不行,那就喝湯。

洗了一把青菜,裡麵就給打倆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