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走出房間的時候,芥川龍之介已經再次陷入沉睡。
看到中原中也和芥川銀站在門外,童磨也不覺得意外,隻是壓低了聲音吐槽道:“你們難道不覺得外麵很冷嗎?”
“沒有等多久,”確認芥川銀關好房門,中原中也這才轉身離開,“等會誰負責拔針?”
“森醫生走之前教了小銀怎麼操作。她很聰明,一學就會。”
童磨非常認可芥川銀的學習能力,覺得她是極樂教裡最可靠的崽。而且相比於打針,拔針的操作更簡單,隻要動作平穩,雙手注意配合,一般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提到森醫生,中原中也不免想到在房間外聽到的話,直到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才終於忍不住向童磨確認道:“港口黑手黨的首領真的病重了?”
童磨跟在中原中也身後走了進去,動作嫻熟地霸占了書桌前的靠背椅:“是的,他肯定招募了很多的醫生,包括在擂缽街外圍作風隱蔽的森醫生。”
中原中也思索了一會,逐漸將事情梳理通順:“森醫生接受了港口黑手黨的邀請,私下為首領進行治療,說明那位首領病情嚴重,連擂缽街的黑醫也不放過。診所裡新進的藥物走的是港口黑手黨的輸送渠道,說明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在不久後一定會被其他組織發現端倪。”
童磨讚許地點頭:“森醫生隻是想要偷偷賣我們一個人情,讓我們有一定的思想準備。現在的他得到了夏目先生的引薦,成了夏目先生的弟子,在將來的立場沒有確定下來之前,他肯定不會做出對極樂教不利的事情。”
森鷗外是非常典型的利益至上主義者。現在的他暫且以自身利益為重心,但既然已經搭上了港口黑手黨這個巨大的跳板,很有可能在不久後的將來以港口黑手黨的利益為重。到了那個時候,他對待極樂教的態度隻會更加複雜。
當然,現在的他心思也不怎麼單純。
說話間,中原中也已經脫掉了略顯厚重的外套,隻穿著一件單衣靠在窗邊,鈷藍的眼裡一片沉靜:“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突然病重,他很可能會失控。”
童磨腳尖點地,連人帶著椅子轉起了圈:“你說得對。他會變得疑心更重,忌憚比自己強大的存在,還會表現出遠超以往的攻擊性。”
如果這隻是某個個體的改變,或許還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浪。但這個病人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領導的是橫濱最大的本土黑手黨組織。一旦他的行事作風超出常理,整個港口黑手黨都會變成失去原則的惡犬。
以此為起點,港口黑手黨與其他勢力之間脆弱的平衡很快就會被打破,整合橫濱都將陷入不可估量的混亂。
“橫濱還真是不安寧,”中原中也有些煩躁地小聲抱怨道,“從我被你帶出擂缽街開始,每年都有大事發生。”
童磨本來還想附和中原中也的感慨,可聽到後半句話,她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
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之中,她能清楚感受到中原中也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做好心理準備後才試探著抬頭回望。
中原中也是故意說出這句話的。他自始至終都小心觀察著童磨的反應,而在童磨對自己完全不設防的情況下,他也能憑借豐富的經驗判斷出童磨的大部分心思。
童磨的肢體語言印證了他長久以來沒有說出口的猜測——
“擂缽街的爆炸,與我有關。”中原中也的聲線比以往更低沉,眼裡的藍色就像世界儘頭的海,潛藏著看不見的風暴。
平靜的語氣將疑問化解為肯定,將肯定轉變成事實。仿佛已經在很多個夜色下獨自咀嚼答案,又像是將真相鐫刻進本能,沒有絲毫多餘的憤怒與不滿。
童磨本來應該為長久的隱瞞感到心虛,但是她又無法控製地被中原中也的心態感染,用相似的語氣回應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嗯,猜到了,”猜想獲得驗證,中原中也稍有放鬆,試圖從童磨這裡獲得更多的信息,“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肯定沒有你了解得全麵。我不記得更早的經曆,也不知道魏爾倫為什麼會成為我的哥哥,但我知道,我和毀掉擂缽街的荒霸吐有關聯。”
關於四年前擂缽街的爆炸事件,官方聲稱是意外事故,但民間關於“荒霸吐發怒引起爆炸”的猜測一直沒有停歇。
初次聽到“荒霸吐”這個詞的時候,中原中也隻覺得有一些熟悉,但沒有過多關注。直到他將荒霸吐和擂缽街的爆炸聯係在一起,這才漸漸察覺到自身經曆的異常。
他的記憶開始於擂缽街爆炸那一天。
童磨找到了他和蘭波。在那片廢墟之中,隻有他們三個人活了下來,這本就是一件非常可疑的事情。再加上荒霸吐的傳聞,他隱約意識到,擂缽街的爆炸和他們三個人脫不了乾係。
更準確地說,擂缽街的爆炸,和他、童磨、蘭波以及魏爾倫,息息相關。
中原中也料到童磨會率先選擇保持沉默,借此在第一時間確認他已經知道的內容,於是他也沒有掩飾,把自己的推斷全部說了出來。
“我沒有以前的記憶,但保留了一定的意識。周圍隻有虛無,沒有聲音、顏色或者時間。直到有一隻手靠近我,把我強行拽了出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中原中也微微仰著頭,讓童磨看不見他眼裡的情緒:“感到憤怒的不是我,是喚醒我的人,也就是蘭波。在我差點被憤怒吞噬的時候,又有一個人安撫了我的情緒,用排除法可以知道,那個人是你。”
這不是知道了很多內容嗎?
童磨突然有種捂臉的衝動——原來她根本沒能瞞下什麼信息嗎?
或許是察覺到童磨悄悄湧起的懊惱,中原中也非常敏銳地看了過來,三步兩步就走到童磨的麵前,把她牢牢鉗製在靠背椅上。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不過一拳寬的距離裡,中原中也仔細看向童磨的眼底,想要從那一片醉人的虹色中找出真相,“告訴我。”
感受到肩頭突然多出的重量,童磨抬眼回望,正好被那一片充滿彷徨的海徹底包圍。
這是童磨一直不想麵對的場麵——隱瞞了四年的秘密,不得不在今天徹底揭曉,一旦稍有差錯,她就有可能失去中原中也。
“中也,我們都是軍方實驗室的實驗體,擂缽街就是實驗室的遺址,”童磨努力用平靜的語氣敘述他們的過往,心裡仿佛被一雙手層層撥開,滲入刺骨的寒意,“我們在實驗室裡存活了三年,直到蘭波和魏爾倫把我們帶走,解放了休眠中的你和你體內的荒霸吐,並且引發了擂缽街的爆炸。”
那些不願被提及的痛苦經曆,全被童磨凝結成了一句話。
“存活?”注意到童磨有些特殊的措辭,中原中也漸漸感到一股寒意湧上心頭,“還有彆的實驗體嗎?他們現在……”
童磨直接打消了中原中也的期待:“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中也,隻有我們了。廣瀨醫生,我的前任監護人,她就是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她負責與我有關的實驗,另一位代號為N的研究員負責的是荒霸吐計劃。爆炸發生的時候,整個實驗室都被徹底吞噬,他們不可能有機會活下來。”
“N?”中原中也思維有些混亂,隻能下意識跟著重複。
“一位男性研究員,和廣瀨醫生的關係不太好。”
似乎不想過多提及那個人的事情,童磨再次垂眸,不去看中原中也的眼睛,試圖以此逃避那些過往。
但中原中也依然在堅持,並且不自覺地加重了摁在童磨肩上的力道:“到底是關於什麼的實驗?”
退無可退,童磨不得已再次看向中原中也,眼神微動:“我在五歲的時候被廣瀨醫生帶進實驗室,你和我幾乎在同一時間到達。按照流程,廣瀨醫生從我這裡獲取血液樣本,修複你身體上的損傷。與此同時,N持續進行實驗,直到將你改造成他想要的結果。”
中原中也本來因為童磨的隱瞞有些生氣,但是看到童磨茫然有無助的模樣,他又覺得心臟隱隱作痛。
而對於童磨來說,一旦說出了開頭,剩下來的話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艱澀。
“荒霸吐計劃的目的是將異能者與特殊能量體荒霸吐完美融合,通過人工乾預創造出新的超越者。因為你的異能力是重力操縱,與荒霸吐的能量性質更加吻合,於是N創造了很多個屬於你的克隆體,反複開展實驗。”
聽到克隆二字,中原中也不免感到反胃。
“其他的實驗對象呢?”中原中也換了一個描述方式,聲音有些沙啞。
“除你之外的嘗試都失敗了。你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個存活下來的人,”童磨伸手附上中原中也的手腕,用手指將衣袖推開,露出中原中也手腕上小小的黑點,“我很早就發現了你的特殊性,你看,如果是被N親手製造出來的存在,身上不可能有類似於疤痕的印記。”
童磨隱瞞了那些實驗失敗的慘烈場麵,隱瞞了一個又一個突然空置的實驗槽,悄悄調換了線索挖掘的順序,為的就是說服中原中也,讓他知道,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事實上,中原中也是其他克隆體的原始樣本這一點,也是童磨在後來偶然發現手腕上的痕跡後,靠著理論知識大膽推測出來的。
在童磨停止解釋之後,中原中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保持沉默。
童磨內心忐忑不安,隻能試探著伸出手,輕輕附上中原中也的臉。感受到皮膚柔軟的觸感,以及一陣陣溫熱的呼吸,童磨這才找到更多的勇氣。
“中也?”她的聲音很輕,如果不是因為兩人正近距離麵對著麵,中原中也肯定聽不到。
少年緩緩眨眼,那雙鈷藍色的眼睛裡湧起一層淺淺的水光。但很快,中原中也又緊緊閉上雙眼,將臉埋在童磨的脖頸裡,也把所有的悲傷與憤怒都壓抑在小小的軀體之中。
“我到底是人,還是荒霸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