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茶正做著夢,夢裡她看到了筆友哥哥,筆友哥哥臉色很焦急,但…她更急。
她是被尿催醒的。
麻溜地下床,再躺下時,她死活都睡不著了。
她的床是她爹親手打的,很小,隻能睡她一個人,上麵鋪滿厚厚的稻草,再用印有大紅花的棉被鋪平,人躺上去就像飄在雲朵上一樣愜意。
香茶在軟和的小床上翻來覆去地滾,想到擱在後院的一窩兔子以及藏在箱子裡的一大遝大團結,香茶在黑暗中笑彎了眼。
在翻了十幾個身後,香茶打了個哈欠,終於沉沉睡去。
一進夢鄉,香茶猛地拍了下腦袋。
糟糕,她光想著家裡發生的好事,竟把筆友哥哥冷落了!
“筆友哥哥…”
香茶在白霧中邊喊邊找,然而四下無人,隻有白霧的濕氣和清幽的鳥叫聲以及她喊人的回音。
察覺筆友哥哥已經走了,香茶自責地歎了口氣。
哎,她有點想筆友哥哥。
她已經快一個多月沒見到筆友哥哥了,今天好不容易在夢中見到,看筆友哥哥的樣子,好像有特彆著急的事要跟她說。
等會…
香茶趕忙往大石頭放向跑去
“找到了!”
筆友哥哥給她留了記號信!
她認識一些字,平日裡枝繁哥哥教她的,比如日月火土,家裡人的姓名。
靜婉老師來了後,她隔三差五會去學校偷聽靜婉老師教得語文課。
不過她更喜歡算術,為此筆友哥哥還笑話她,說她是小財迷,喜歡錢才喜歡數學。
她現在認識的字漸漸多了起來,看筆友哥哥留得記號明顯輕鬆了些。
蹲在大石頭邊對著記號琢磨半天後,香茶笑了。
上麵有四個字,她隻認識‘我’、‘會’、‘來’,用聰明的小腦袋瓜一想,應該是‘我待會來’。
香茶抱著腿靠坐在大石頭那等啊等,然而耳邊傳來雞鳴聲也沒等到筆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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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年迷路了。
又一次在小屁孩的夢中迷路了。
等他在大山中走得腿腳發酸,終於看清倚靠在石頭旁邊的小人時,小人揉了揉惺忪睡眼,跺了跺酸麻的腳,突然起身。
許久年:“小屁孩,你彆走啊,等等我——”
然而話音未落,床上的香茶被趙老三喊醒了。
“爹?”醒來的香茶眼角紅紅的,哭過的樣子。
揩掉眼淚,香茶納悶:“爹,我咋哭了?”
趙老三去碰香茶的小腿,香茶當場嘶了一聲,倒抽涼氣。
“好疼好疼,爹,你彆動我的腳,麻了它麻了…”
趙老三沒動,沾了點口水塗抹到香茶的眉毛上,這是鄉下人快速解決睡覺腿抽筋的土法子。
“睡覺不老實,我在隔壁就聽到你哎喲哎喲喊疼,進來一看,嘿你這孩子,腿肚子露在被子外邊,不疼才怪呢。”
腿上的酸麻逐漸褪去,香茶不好意思地衝她爹笑了笑。
外邊天剛亮,確定女兒腿不抽筋後,趙老三起身。
“爹,今天家裡要來人嗎?”
躺在被窩裡的香茶眯著睡眼看她爹。
趙老三不自在地摸摸身上唯一一件沒有補丁的半舊衣裳,支吾開口。
“剛才你奶過來了,說媒婆要來。”
香茶頓時明白了,她爹今天要跟秀娥娘相看。
趙老三:“你接著睡吧,還早呢。”
香茶呢喃了下,身子往被子裡縮,後半夜一直在夢裡等筆友哥哥,雖然是做夢,但精力終究撐不住。
趙老三還沒走出屋,身後就傳來女兒輕輕的打呼聲。
望著床上微微隆起的被子,趙老三無聲的笑了下。
到底是小人兒,昨天跟著他在山上奔波一天,恐怕累得夠嗆。
躡手躡腳地關上門,趙老三拿起掃把開始掃院子。
夢裡,香茶再次往大石頭方向走。
甫一靠近就看到下邊有字,香茶湊過去一看,這一看小臉霎時白了。
筆友哥哥在地上寫了好多字,先不論她能不能認全,她記得筆友哥哥囑咐過她,字越多就代表她家出的事越大。
望著滿滿一地的大字,香茶傲的一聲哭了。
嗚嗚嗚,她家是不是要完蛋了?
哽咽地抹開淚,她努力地去辨識地上的字,越看心越慌,她忍不住錘自己。
為啥啊,為啥她好多字都不認識!
其實說多也不多,一共五行。
“香茶…”
香茶歪著頭稚氣地讀起第一行,這是她的名字哎。
‘香茶’後麵的字全都不認識,她直接跳過讀第二行。
第二行是枝繁哥哥的名字,名字後麵也跟了一串話,她依舊認不全,筆劃太多。
第三行…是葉茂哥哥名字。
香茶亂了主意,反複的在手掌心寫她和哥哥們的名字,確認無誤後,她的眼圈霎時紅了。
筆友哥哥的意思是她和兩個哥哥都要出事?到底是啥情況啊?
看著地上一堆不認識的字,香茶心急如焚,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她繼續往下看,試圖找出自己能認得字。
看到倒數第二行,她的心徹底跌落寒潭。
她看了啥?她看到‘三叔’了!
筆友哥哥喊她爹為三叔,正巧她認識這兩個字。
所以她爹也要出事?!
一想到家裡全員要遭大難,她這胸口就鈍鈍發疼,密密麻麻的惶恐將她團團包圍住,一時間呼吸都費勁。
難道她真的是美玉姐嘴裡的災星?
低下頭,憋屈的眼淚不受控製地砸到地上,開出好幾朵花,她盯著花發呆,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天馬上就快亮了,在這等筆友哥哥解謎團不太現實。
這時,她的餘光掃到最後一行,定睛一看後,腦子轟隆一下炸開。
地上的字是‘後娘’…吧?
是吧是吧?
她趴下仔細研究,半晌後,小小的人兒蹭地站起來,神色凝重。
是後娘,錯不了。
對上了,對上了!
她爹要娶後娘…
難道這個後娘是家裡接下來遇難的根源?
一想到她爹清早在院子裡等媒婆上門,香茶狀如驚弓之鳥,下一秒就從床上驚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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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大亮了,趙老三掃完院子就坐在門檻上敲打兔籠。
家裡的兔子會越來越多,他答應過香茶要在角落安置一塊地專門養兔子。
打第二個籠子時,東邊屋的門吱呀開了。
“咋起來了?”趙老三沒有抬頭,手下的動作不減。
久而聽不到女兒軟糯的說話聲,趙老三望向門口,這一看不得了。
女兒小臉上掛著兩行淚,眼神中充滿無助和擔憂,頭發亂糟糟的,鞋沒穿,光著腳丫怯怯地站在那。
趙老三被女兒驚恐的小眼神嚇壞了,趕忙起身:“香茶,你是不是做噩夢啦?”
香茶搖頭,小手抓著門框,用力過度以至於指關節發白,隻聽她發出歇斯底裡的哭嚎。
“爹,我不想要後娘!!”
小孩的聲音尖銳,穿透力極強,一聲淒厲的叫喊惹得趕過來的柳媒婆頓覺不妙。
這筆生意莫不是要黃?
急匆匆推門進院,趴在趙老三肩頭哭得泣不成聲的香茶一眼就看到了頭上戴著大紅色刺繡眉勒的柳媒婆。
柳媒婆見人就諂笑:“山雄小子——”
趙老三背對著柳媒婆,蹲在那抱著女兒輕聲細語地哄著,聽到有人喊他,趙老三脖子動了下。
“不許看!”
香茶霸道地抬手定住她爹的腦袋,不讓她爹扭頭看柳媒婆。
哭瞪著柳媒婆,香茶忿忿開口:“你走,不許你和我爹說話,我不要後娘!”
柳媒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香茶算好的,秀秀氣氣的沒讓她直接滾出去。
前頭她給一家說親,那家孩子一嘴的臟話罵她,還撿濕牛屎砸她腦門呢。
“山雄小子…”
柳媒婆沒把香茶的話聽進去,顛著小碎步笑吟吟地上前。
然而還沒等柳媒婆說明來意,香茶靈活的從趙老三懷裡鑽出來,撒腿抓起地上的石子就往柳媒婆身上砸。
邊砸邊眼淚汪汪地喊:“我不要後娘,你走,你走哇——”
石子打在柳媒婆頭上身上,痛得柳媒婆當即抱頭逃竄。
丁大嘴正坐在自家門檻上喝玉米糊糊,見柳媒婆捂著腦門狼狽的從趙老三家跑出來,丁大嘴樂了。
這個柳媒婆可不是好東西,眼睛掉錢眼裡頭出不來,便是屎殼郎,她都能誇成大好青年,周圍幾個生產大隊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被柳媒婆騙了。
看到腦袋流血的柳媒婆連滾帶爬地跑遠,丁大嘴忍不住哈哈大笑。
二妮娘端著碗一出門就看到丁大嘴捂著肚子在那放肆的笑。
“撿到錢啦?笑這麼快活。”
丁大嘴抹掉淚花,三言兩語將柳媒婆的狼狽慘狀和二妮娘說了。
“該!”
二妮娘嗦了嗦筷子,憤懣呸道:“經她手的婚嫁沒一樁和和美美。哎,你說石老太是不是吃酒糊塗了?她咋想著喊姓柳的給她兒子說親?”
丁大嘴也納悶。
石翠菊找柳媒婆給趙老三說親當然不是想詛咒趙老三和周寡婦二婚不幸福,至於原因…
分家後石翠菊跟著大兒子一家人過,手頭上沒錢,實在請不起彆的媒婆。
剛好在路上碰上柳媒婆,柳媒婆竟然說不收說親錢,圖個喜慶就行。
石翠菊一拍大腿,雖然有些膽怯柳媒婆的黴運名聲,但免費的說親不要白不要。
“剛是香茶哭吧?”
二妮娘其實蹲自家牆角聽了半天,她巴不得周寡婦改嫁給趙老三。
周寡婦自己有女兒,長得又漂亮,趙老三遲早會對周寡婦言聽計從,到時候周寡婦吹口枕頭風,這個家哪裡還有香茶這個抱來的野種待得地兒?
二妮娘不咋喜歡香茶,每到晚上她就歎氣,如果五年前她沒讓香茶喝她的奶該多好?
她女兒二妮就是奶喝少了才長得不俊,還呆頭呆腦的。
丁大嘴呲溜喝下一口熱粥:“是香茶哭嘞,一大清早就哭,這孩子真聰明,知道有了後娘她沒好日子過,等著吧,她這一哭,趙老三二婚肯定沒戲了。”
二妮娘最煩有人說香茶聰明,一說香茶機靈,她就無端鬱悶的想起自己那蠢笨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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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裡,香茶將頭埋在趙老三的懷裡,悲痛的嗷嗷哭鼻子,趙老三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然而左哄右哄都不管用。
直到趙老三哭笑不得地發誓這輩子都不再續弦,香茶這才打著哭嗝歇了。
有人過來問,問香茶痛哭是不是病了。
趙老三將柳媒婆被女兒打走的事說了,旁人一聽,有樂嗬誇香茶的。
“小孩子眼睛賊精,她呀,怕是在柳虔婆身上看到了不乾淨的東西!”
這年頭講究盲婚啞嫁,柳媒婆靠著三寸不爛之舌亂牽紅線,白的能說成黑的,害苦了好些男男女女,裡頭肯定也有人命。
趙老三顛了顛緊抱著他脖頸不鬆手的女兒,暗道說得在理。
這二婚還是算了吧。
也有人拿鄙夷的眼神看著香茶:“管東管西還管你爹娶媳婦,親生娃攔著不讓娶說得過去,一個抱來的野種…”
“咳!”趙老三捂住香茶的耳朵,沉著臉瞪說話的人。
那人砸吧嘴嚼著生紅薯不再說。
聽到柳媒婆告狀的石翠菊偏偏這時候過來了,上來就罵香茶有心眼,隻顧自己快活,不心疼她爹養三個娃的辛苦。
罵到最後上手打,趙老三躲了過去,打不到人的石翠菊乾脆往地上一倒,開始扯著嗓子哭嚎唱大戲。
“造孽啊,我的命咋就這麼苦嘞…”
聞訊匆匆從隔壁大隊趕來的錢桃花恰好看到這一幕,心知周寡婦進門的事泡湯了,當即扭著腰回家去報喜。
院子裡,趙老三抱著香茶徑直進屋,又指使趙枝繁去拉人起來。
石翠菊這人撒潑打滾有一手,你越搭理她,她就越狂,但又好麵子,所以趙老三不搭腔,索性讓兒子去。
趙枝繁啞巴,性子冷,和石翠菊這個奶奶處得很一般。
他拉了拉他奶,拉不起來,那就不拉了,就這樣站在院中居高臨下的睨著在地上打滾的石翠菊。
一抬頭看到孫子的冷冰眼神,石翠菊老臉漲紅,心肝兒隨之一顫。
兩個雙胎孫子長得太像她死去的男人,尤其是大孫枝繁。
緊抿著嘴,眼神無波的注視她時,她心底有股說不出上來的驚悚滋味,就好像她攛掇老三二婚的原因被人看了個透透徹徹。
爬起身,都不用趙枝繁扶,石翠菊捂著臉跑開了。
趙枝繁抬眸看向站在他家門口看熱鬨的丁大嘴和二妮娘等人。
丁大嘴:“啊,我雞還沒喂,我得回家喂去…”
二妮娘想討好趙枝繁,不肯走呢。
“枝繁小子,今兒個碰上你就順嘴問了,你文章寫得好,讀書優秀,回頭能教教二妮不?”
二妮天天在她耳邊吵,說香茶在家跟著她兩個哥哥學認字,二妮也要,二妮不可以比香茶差勁。
趙枝繁很直白的搖頭,轉身進屋。
二妮娘傻了,這娃咋這麼耿直,連個場麵話都不來一個…
二妮娘揣著不滿回家和自己男人抱怨,男人嘖了下,敲打二妮娘:“你以後少惹枝繁小子,這娃不簡單。”
二妮娘:“咋回事啊?”
男人:“趙家那麼多兒子孫子,就這小子最像他爺…”
二妮娘嫁到瑤山生產大隊後壓根就沒見過趙家老太爺,當下好奇了,追著男人問:“他爺是個人物?”
男人:“那可不!當年我還小…”
聽男人說完老太爺的傳奇人生,一個篤定的想法在二妮娘腦中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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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新屋裡,趙老三煮了鍋百合茶,曬乾的百合片和綠茶嚼碎放大火煮,臨出鍋前撒上半勺紅糖放裡頭。
“哭累了吧,來,喝點百合茶,清清神,哎,小孩子可不經哭啊,哭多了眼睛會發炎,以後長大了迎風就喜歡流淚。”
香茶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了個乾淨,喝完立馬拽著趙老三的衣袖,重複道:“爹,我不想要後娘…”
趙老三心裡微驚,往常女兒哭一哭,衝杯紅糖水一定能逗得女兒咯咯笑,今天這是怎麼了?
歎了口氣,趙老三道:“爹不是答應過你嗎,咱爺四個過,彆哭了,乖。”
香茶重重點頭。
她不知道她阻止後娘進門做得對不對,如果誤解了筆友哥哥的意思…誤就誤了吧,總比什麼都不做得好。
屋裡趙老三在盤問香茶到底做了什麼噩夢哭成這樣,站在門口的枝繁葉茂兄弟倆將裡頭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完後,兩人默契的來到院子角落。
有全大隊的人幫著脫土坯磚,建好房子後還有得多餘,趙老三索性奢侈了一把,用土坯磚圍了個厚實的院子。
院子西邊角落用木柵欄圈了塊地,十來隻兔子全在裡頭。
趙枝繁蹲在籠子邊拿草喂兔子,瞅他哥一眼,悶聲道:“哥,這回多虧了香茶,不然咱真的要有後娘了…”
他們的爹想借秀娥娘堵住桃花姨的騷擾,這很好,然後呢?
奶那邊逼得緊,非要撮合爹和秀娥娘,爹應下了就沒反悔的後路。
換句話說,今天要是沒香茶這麼一鬨,秀娥娘進他家進定了!
趙枝繁拿著小笤帚清理兔籠,聽到弟弟的話,他蹙著的眉頭鬆開了,然後嗯了聲。
趙葉茂感慨:“也就香茶能說得動爹,哥,你說香茶會不會真的是爹的親女兒?外邊都在傳,說香茶是爹和資本家大小姐…”
話還沒說完,趙枝繁用力拍弟弟的腦袋瓜,眼神陰冷。
趙葉茂捂著腦袋不敢喊疼,在這個家,威嚴最高的其實是他哥,他哥要教訓他,他爹隻有遞棍子的份。
結束私生女的話題,趙葉茂蹲坐在籠子邊數小兔,數著數著,趙葉茂咧開嘴突發奇想地來了一句。
“哥,我能跟香茶一起養兔子嗎?”
趙枝繁利落地搖頭,比劃了下。
意思是我不信你,這些兔子要賣到火車上,誰知道你會不會借著賣兔子的由頭又想甩掉香茶。
趙葉茂急了:“哥,上次那事小舅狠狠罵了我一頓,我已經知道錯了,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做了,就憑今天這事,我趙葉茂一定會把香茶當親妹妹看。”
趙枝繁不信,低頭一隻一隻的檢查窩裡的小兔子,連個多餘的眼神都不願給弟弟。
趙葉茂舉起手指:“哥,我對領導畫像發誓,要是撒半個謊字,天打五雷轟!”
草棚頓時陷入一陣可怕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