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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鐘,趙老三和趙葉茂將摘來的茶葉倒到後山的晾茶場,那邊有知青在守夜。
席季路幫著趙老三卸下沉重的茶婁,順道問:“趙三哥,香茶同學沒事吧?”
那封信在瑤山生產大隊掀起了不小風波,香茶去到學校後,孩子們都沒心思學,整天圍著香茶轉。
“香茶,你娘要接你去大城市了嗎?”
“去了還回來不?”
“啥時候去哇?坐啥車?馬車還是牛車?”
“肯定是火車,唔,也不一定,些許是小汽車,嗚呼一下就到了。”
也有冷嘲熱諷的:
“資本家的大小姐是壞東西,是剝削人的玩意,香茶是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那她就是壞分子!”
“以前我還不信,沒想到她真的是趙老三的野種,不要臉,我娘說野種都是賤婆娘養得,見不得光。”
“她不是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她是野種!”
“快滾回你家去,像你這樣的野種不配來學校上課…”
……
孩子們說話口無遮攔,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以至於當天趙枝繁和趙葉茂和幾個混球小子狠狠打了一架。
之後香茶就沒有再去學校,拎著書包送香茶回家的正是席季路。
席季路的意思呢,讓香茶在家呆幾天,等風波過去了再回學校,至於落下的課程,席季路和李靜婉會抽空上門補。
趙老三當即說補課太麻煩了,香茶才進學堂,學得東西少,不必這麼麻煩,無奈席季路堅持,趙老三隻好作罷。
聽到席季路詢問,趙老三忙說:“多謝席老師惦記,香茶沒事,小孩子忘性大,沒把那群學生的話當回事。”
其實香茶壓根就沒受影響,真要受了,今天下午肯定沒心情和他小舅子跑城裡打牙祭。
這會子的香茶…怕是在煤油燈下美滋滋地看連環畫呢。
至於席季路對女兒的殷切關心,趙老三扯扯嘴皮,隻能尷尬的回之一笑。
回到家,香茶果然沒睡,人在兒子房間裡。
趙老三推門進去的時候,早已洗完澡的香茶趴在床上,兩隻嫩白的小腳在半空中來回蕩的。
看到書中有趣的插畫,香茶忍不住噗嗤一笑,捧著書在哥哥們的床上來回打滾。
“爹?”
香茶笑著下床,屋裡正在伏案寫文章的趙枝繁停下筆。
趙老三不太清楚大兒子近日在忙著寫什麼,他將今年的新茶泡了一盞放到大兒子桌前解乏,然後將女兒送回她自己的小屋。
臨睡前,趙老三問女兒:“明天去學堂不?”
香茶無所謂道:“去。”
學校那些混小子們的話壓根就傷害不到她,她一出生就聽得懂大人說話,她一直都知道她爹不是親爹,她爹也沒想過瞞著她。
至於她娘,更不是所謂的關在深山采石場改造的資本家大小姐。
再說了,資本家大小姐哪來的勇氣明目張膽地寫信給她,也就她奶等一幫眼皮子淺的人相信。
咳,這話不是她說的,是枝繁哥哥剛才分析給她聽的。
趙老三掖了掖女兒的被子,笑著出去了。
香茶真的是越長越像恩人,他以為女兒被學校的人指摘會哭鼻子吵著鬨著不要讀書,如今看來,他的擔心有點多餘。
看了一晚上連環畫的香茶躺在床上閉著眼全是畫中精彩的插畫內容,連做夢都是。
香茶在做連環畫中的武俠夢,和許久年的夢境並不相通。
可憐許久年在大石頭下等了好幾也沒等到香茶,留得記號信也無人問津。
晚上做夢等小屁孩,白天許久年會抽空跑到郵局打聽。
那封信是他故意寄給小屁孩的,既然是在現實中寄信,他當然想過他和小屁孩之間的秘密會被趙家人看到。
但他不怕,以小屁孩的聰慧,肯定能穩住趙家人。
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趙老三再娶妻。
按說他沒必要將心思花在不相熟的趙家身上,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在敦促著他,要他必須去夢中找小屁孩,並幫扶小屁孩躲過重重天災**。
但凡他將夢中之事對小屁孩閉口不言,第二天醒來,他整個人恍若被人抽去了神經,渾渾噩噩的,做什麼事都抬不起勁。
知曉自己受小屁孩牽掣後,他不得不把趙家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事無巨細的交代小屁孩戒備這個,防守那個。
然而沒想到的是,趙家的大災難才剛剛開始…
許久年進到郵局,前台的人看到許久年主動笑著說話。
“有你的信,早上到的,知道你要來,我特意挑了出來。”
許久年欣喜,三步並做兩步接過信,沒在大庭廣眾之下拆,而是進到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子。
信封上的字行雲流水,一看就是文化人寫出來的東西,許久年猜測這信應該是趙三叔讓小屁孩的啞巴大哥寫的。
但令他驚詫的是,趙三叔在信中表達的意思十分出人意料。
不僅沒罵他詛咒趙家,還誠懇地來信感謝他的提醒,信的末尾處加了一句,希望有機會當麵向他致謝。
拿著信回到大院的許久年沒打算回信給小屁孩的家人,燒掉信後,許久年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是讀書人,信科學,但這一年來,他屬實解釋不通自己和千裡之外的小屁孩之間到底存著什麼樣的緣故。
以至於老天折磨他,隻要趙家倒黴,他就跟著受罪,這幾天為了進夢中找小屁孩傳遞消息,他已經快三天沒合上眼了。
事情就像深山裡的藤蔓纏著他喘不過氣來,在夢裡尋不到小屁孩,他隻能鋌而走險寄加急信。
好在最終攔住了趙三叔續弦。
解決了事,許久年渾身輕鬆,多日積攢的困意瞬間席上來,就這樣靠坐著睡了過去。
“久年…醒醒,彆在這睡,容易著涼。”
再睜眼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雋秀溫柔的年輕麵孔。
揉揉惺忪的睡眼,許久年年啞著聲音喊了聲哥,又道:“你不是在學校嗎?”
許連執進屋拿箱子裝行李,輕聲解釋:“學校來了項特派任務,要我去其他大學做學助,為期三個月。”
說到這,許連執探出頭:“我看你最近氣色不太好,報社很忙嗎?久年,你彆太給自己壓力,我最近工資漲了十塊,咱家的債…”
許久年閉著眼擰了下疲累的眉頭,打斷他哥:“上個月報社忙著跟蹤報道案子沒睡好。”
然後就不說了。
許連執歎氣:“接下來休息幾天?”
許久年:“九天。”
他是新人記者,上個月一進報社就和帶他的師父跟了一宗大案,案子一結束,師父就放了他假。
主要是最近這幾天一直掛念著小屁孩家的事,師父見他氣色不好才給他放了長假。
這九天他得找點其他的活乾才好。
許連執突然道:“要不要跟我出去采采風?換換心情?”
債在那跑不掉,慢慢還不著急。
許久年摸了摸鼓囊囊的腰包,那裡裝著這一個月來的稿費:“什麼時候出發?”
許連執笑:“今晚就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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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許連執注意到弟弟一直在翻看從圖書館借來的地圖冊。
當喇叭裡播報到其中一站時,許久年突然起身來到窗邊,緊盯著外邊漆黑的夜色瞧,似是要看出個洞出來才罷休。
許連執抻著脖子張望,想看看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就在這時,許久年折回來往臥鋪上一倒,不一會兒就睡了。
些許是因為火車途徑大茶山火車站,這會子睡下的許久年輕而易舉地進到了香茶的夢中。
“筆友哥哥,你來啦…”
香茶笑著站起來,她也是才進夢鄉,沒想到今天這麼趕巧就遇上了筆友哥哥。
許久年嗯了聲,顧及小屁孩有起夜的習慣會打斷夢境,他長話短說。
“你家最近是不是養了兔子?”
香茶啊了聲,感覺好神奇,睜著亮晶晶的杏眸:“筆友哥哥,你真的好厲害哎,這都知道…”
許久年摸摸鼻子,他知道趙家養兔子這事是在半個小時前。
適才等火車進站,他困的不行就靠牆睡了會,然後就夢到了趙家的一些事。
不是好事。
“明天醒了立馬讓你爹多注意兔窩,當心有人偷。”
香茶驚了下,然後點頭。
見許久年說完正事盯著她看,香茶摸摸臉:“咋了?”
她看不清筆友哥哥的長相,筆友哥哥應該也看不清她的吧?
殊不知對麵的許久年看得一清二楚,望著香茶那張嬌嫩白皙的嘟嘟臉,許久年的眼神隨之複雜。
小屁孩和他最近認識的一個人…
趁著夢境還沒結束,香茶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邊寫邊驕傲的和許久年炫耀。
“筆友哥哥,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在讀書了哦,喏,這些字我都認的,下回麻煩你寫記號信用這些字可以嗎?我一定能全部認出來!”
聽到小屁孩天真的話語,許久年忍不住握拳低笑。
哪有人寫信指定字的…
笑著笑著,許久年這段時間因家裡債務纏身而積攢的鬱氣隨之一掃而空,整個人一時間輕鬆無比。
他算是看出來了,隻要和這小屁孩呆在一快,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卸下肩上的擔子,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想到此番跟隨大哥去a省的真實目的,許久年咳了下,他問:“三天後有空嗎?”
香茶想了想:“乾啥?”
現在做夢都要提前預定了嗎?
許久年頓了下:“那天記得來你們當地的火車站,我留個東西給你,就在月台後邊的草堆裡…”
香茶驚喜,剛想問是什麼東西,筆友哥哥的身影突然變成白霧色,然後消失不見蹤影。
“久年,吃點東西再睡。”許連執喊醒弟弟。
許久年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餘光瞥向窗外。
火車還未開出大茶山站,夢中的小屁孩此刻應該就在山下某處人家中呼呼大睡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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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香茶把兔子的事和她爹說了。
趙老三將事兒記在心中,但總覺得彆扭。
他女兒每天跟一個陌生男人在夢裡長久的共處一室,他竟然半點辦法都施展不開,還要供著許久年這尊大佛,對許久年感激涕零,你說這算什麼事?
臨去上學前,香茶跑到後院兔籠看兔子。
四隻已經斷奶的小兔窩在孕兔身邊咬著新鮮脆嫩的枝葉吃,咯吱咯吱的響聲十分有節奏。
看到出來兔子被照料的非常好。
趙葉茂也過來了,換聲期的少年嗓音低沉沙啞:“聽爹說你夢裡那黃大仙又降了聖旨?”
香茶撇嘴:“你愛信不信。”
自從兄妹倆共同承擔養兔子的任務後,兩人之間的關係突飛猛進。
香茶對上趙葉茂不再是小心翼翼賠著笑臉,不過趙葉茂呢,嘴還是那麼欠。
趙葉茂哼笑,他是不信也得信,誰叫他這個妹妹是爹的掌中寶,在家說話比皇帝開金口還管用,就連大哥都慣著她。
五隻兔子最終被偷偷藏進了深山,抓賊要抓贓,趙老三出門前往蓋著雨布的兔籠門口塞了幾個老鼠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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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學堂,隔壁教室的羨慕歡呼聲一聲比一聲高。
香茶擺好課本,身邊的金鳳皺著小鼻子連連歎氣。
“歎氣乾嗎?”
香茶抬手撫平小姐妹皺起的眉頭,稚氣道:“我爹說小孩不能歎氣,會把福氣歎掉的。”
金鳳忍不住嘛:“我也好想有個筆友,你看你美玉姐,聽說新來的那個宋指導送了一隻鋼筆給她。”
不知為何,香茶突然想起她福子哥在火車上偷得那隻筆,可能宋指導送給美玉姐的就是那支。
“美玉,你用你筆友送得筆在這幫我寫個我的名字好不好…”
“我也要,我也要…”
美玉像個後世明星一樣被同學們團團圍住,美玉邊簽名邊拿餘光瞥香茶。
就連金鳳都厚著臉皮過來討鋼筆簽名,香茶竟然還坐得住…
咳,香茶當然也想要個鋼筆簽名,之所以不去找美玉姐,單純是嫌美玉的字…醜罷了。
簽完字,美玉得意的將鋼筆彆在胸前扣著到處逛。
很快,整個大隊都知道了借住在胡家的宋指導員送了一隻價值好幾十塊的名牌鋼筆給美玉。
此刻宋秦正在劉奮鬥那商量茶山鬆土灌溉事宜。
商量結束後,底下不少社員都拿一種耐人尋味的眼神瞄宋秦。
劉奮鬥將一臉懵的宋秦拉到一邊,隱晦地勸:“小宋同誌啊,你今年二十——”
宋秦咬牙:“十九。”
劉奮鬥:“十九也不小了,該注意還是要注意滴,美玉才十歲,算十一個年頭吧,但你倆歲數差得未免那啥,你…”
宋秦聽得一頭霧水。
順著劉奮鬥的眼神,宋秦看向自己彆鋼筆的口袋,那裡空空如也。
宋秦皺起濃密的眉頭:“大隊長,我沒送鋼筆給美玉,你們彆誤會…”
他的鋼筆在火車上被扒手偷了。
劉奮鬥暗自搖頭,這小宋同誌咋回事啊,送了就送了唄,還不承認,這跟隔壁那個戲弄小姑娘感情的渣男知青有啥區彆?
宋秦用力辯解,然而劉奮鬥早就看到了美玉手中的鋼筆,哪裡肯信,冤枉的宋秦隻好無力的抿起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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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縮在趙老三屋裡逮抓偷兔之人的趙福子嘿嘿笑。
“我把鋼筆往那姓宋的住得窗台上一扔,誰撿到就是誰的本事,反正東西我還了…”
錢火狗:“噓噓噓,有人過來了。”
院外這時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木梯靠上了磚牆。
爬梯進院的錢桃花東張西望,確定趙家沒人後從裡邊將院門打開,緊接著錢桃花老子娘也進來了,肩上還扛著一個麻袋。
錢火狗眼尖,一下看到麻袋底部染有已經變了顏色的血跡。
知道是這兩人要來偷趙家的兔子,錢火狗氣得牙齒咬得咯嘣響。
香茶送給他養的兩隻奶兔就是被這娘倆偷摸吃了,還犟嘴死不承認!
沒想到今個兒竟然敢把手伸到他姐夫家。
不過他姐夫真厲害,提前猜到有人打家裡兔子的主意…
來到放置兔籠的角落,錢桃花打開帶來的濕漉漉麻袋。
剛準備從裡邊撈東西,錢火狗一個箭步衝出來,指著賊眉鼠眼的母女倆大喝:“住手,你們想乾啥?!”
趙福子尖著嗓子激動地叫:“快來人呐,丈母娘帶小姨子偷女婿養得兔子,不要臉不要皮,快來看呐——”
抓著麻袋的兩人臉色驟變,滿是灰敗,想逃,錢火狗張手堵住路。
錢火狗抄起棍子向趕鴨一樣攆起做賊心虛的母女倆。
眼瞅著有人往趙家這邊來看熱鬨,心亂如麻的錢桃花猝不及防左腳踩右腳往後一仰。
屁股活生生摔向蓋著雨布的兔籠,下一秒,一道淒厲的慘叫聲從錢桃花嗓子裡蹦出。
錢桃花老子娘被女兒刺耳叫聲嚇得腳一軟癱倒在地,肥嘟嘟的身子恰好砸到錢桃花的腳。
錢桃花猛地一彈跳,手中的麻袋啪嘰一下掉落在地,屁股隨之再次壓向鋪滿老鼠夾的籠門。
女人的痛呼聲頃刻響徹雲霄。
香茶就是在這時候背著書包進的院子,乍然看到從麻袋裡掉出來的血淋淋玩意,她狠狠打了個激靈,心中發毛。
地上那東西腦袋被砍掉了,剝了皮的光滑身子竟和兔子有八分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萬字更新奉上,寶子們久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