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觸界(1 / 2)

病犬 玉寺人 14883 字 3個月前

*他的命運是一場沒有儘頭的惶惶不可終日。

郴空胡同是個很危險的地方。

逼仄肮臟的棚戶區裡, 充斥著豺狼虎豹。

那裡不光是有一條芷棲踩到的臭水溝,而是整片地界兒……幾乎都沒什麼好地方。

但如果僅僅是外在也好了,可偏偏最最危險的存在就是他的父親,江權。

自從芷棲來過這個胡同以後, 江祁就覺得這地方沒法呆了。

他不能住在這裡, 也不能讓芷棲再來找他。男孩捂著肩膀上的傷口, 蒼白的額頭上冷汗斑駁, 他費力的低下頭從床下找出一卷繃帶纏在自己傷口上。

煞白的臉上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顯然是痛極了。

江祁閉眼緩過這一陣鑽心的疼,才起身慢吞吞的離開了這已經暗沉下來的低矮平房。

他身上疼的舉步維艱,死死咬著牙忍著愣是走了出去。

——而後折騰了兩個小時,才到了島田區叔叔江勢那裡。

江勢傍晚才收了菜攤回家,在門口就看到蜷縮在樓梯角落裡的男孩,男人心中頓時‘咯噔’一聲。

其實江祁主動示弱過來找他的場景不常見,但少年灰色的短袖肩膀處滲血的模樣卻很‘稀鬆平常’。江勢皺眉, 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的問:“你爸又打你了?”

江祁抿唇,沒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他隻是在僵持半晌後, 聲音低低的問:“叔, 我戶口還能轉到你名下麼?”

江勢愣了下, 語氣裡竟有些迫不及待的驚喜:“你說真的?”

男孩嗓子有些啞,沉悶的‘嗯’了一聲。

江勢這才讓他進了門,嬸嬸關月正好從廚房裡出來, 她用圍著的圍裙擦著手, 見到江祁就是一怔, 隨後看到男孩肩頭上的紅痕才回過了神。

“嘖, 造孽。”關月啐了一聲, 把江祁拉過去撕開他的衣服——少年肩頭上一道深深的傷口皮肉翻著,正不住的滲血,一股子腥味兒衝上鼻子,弄的關月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可他們乾慣了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江祁肩上這道傷口是被人用鐮刀刮的。

而從頸上向下望去,男孩白皙骨感的上半身密密麻麻的都是疤痕,燙傷,刀傷……數不勝數,舊的未去,新的又來,從而層層疊疊的布滿了半個身子。

江勢和關月都知道,這是江權的‘傑作’。

女人的心到底還是比較軟一些,關月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把江祁的腦袋:“去醫院縫針吧。”

以往江權耍酒瘋,在江祁身上留下的傷輕的他們自己能處理也就處理了,遇到這種重的,不去醫院還是不行。

江祁沉默的點了點頭,乖巧聽話的像隻流浪狗。

去醫院的路上,江勢和媳婦兒說了要把江祁戶口挪到自家下麵的事兒,關月頓時眼前一亮。

“真的假的。”女人興奮的嚷嚷一句,隨後不知道想到什麼,又壓低聲音歎了口氣:“不過大哥他……能讓麼?”

江勢不由得看了眼江祁。

少年安靜的坐著,眉目冰冷,隻是在察覺到江勢看過來的視線時僵了一下,隨後聲音低低的說:“我同意就行了,叔叔,您可以把郴空胡同的房子賣掉了。”

其實這個才是真正能讓江勢和關月開心的根本,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都不約而同的壓下了眼底的欣喜。

畢竟眼前的少年還在傷痕累累中,喜悅也不好表達的太過明顯,隻是眉梢眼角處還是忍不住泄露了些許。

他們欣悅,是因為江祁的情況和彆人都不同。

男孩的戶口,是當初江祁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強行‘扣’下來的。

江權未成年的時候就因為搶劫殺人入獄,被判了十幾年後出來快三十歲,整個人無所事事的花天酒地,性格暴戾陰沉反複無常到了極致。

當初老爺子活著的時候,家裡的錢財幾乎都被江權凶神惡煞的搜刮了個乾淨,卻除了郴空胡同的那個房子。

那個低矮的小平房,寫著的是老爺子的名字,是他在那兒為自己‘養老送終’的地方。

老爺子恨透了江權,本來是打算把自己這唯一能算得上財產的房子留給小兒子江勢的——雖然小兒子沒文化也不成器,但總歸還算老實。

但就在這個時候,江權遇上了一個女人。

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正好能和江權十分‘合得來’的女人,她是夜場小姐,給錢就能睡,但江權搜刮了老爹和弟弟身上的錢,一個人就睡了她一個月。

一個月後,這女人懷了孕,肚子裡的孩子除了江權的自然不能有彆人。

十幾年前的立夏那天,女人叼著煙拿著酒瓶子和化驗單找上了郴空胡同,直接和江老爺子談判。

計劃一,給她打胎錢和賠償金,她把這個孩子做了,以後和江權兩不相乾。

計劃二,她可以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但生了後得給她兩萬塊錢,且生下就走,和江家照樣沒有任何關聯。

哪怕她作為一個私生活糜爛的夜店小姐,也不想把未來托付給像是江權這樣的男人。

江老爺子幾乎想都沒想的選了後者,拿出了自己的養老錢‘保住’江祁的一條小命——對於老人家來說,女人肚子裡的孩子是他們□□家的後,是血脈的延續,縱然窮徒四壁根本沒有什麼‘皇位’要繼承,也得拚了命的留住這個根。

生子肖母,江祁的五官和生母很像,女人是個極度豔麗又涼薄的人,長著最美的臉,乾著最狠的事兒。

她和江權其實是天生一對,兩個人心肝都是黑的。

等到十月懷胎後江祁一生下來,男孩一天的母乳都沒喝過就被送到了江老爺子那裡。

從此,女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江祁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而江祁的名字,都是在女人把他送到江家那天,正巧江老爺子要帶著江勢去廟裡祈福,就順勢給他起名為江‘祈’,可惜兩個人都沒什麼文化,去錄入戶口的時候把祈寫做了‘祁’。

男孩連名字都是個錯誤,從生下來開始也許本身就是個錯誤的。

但江祁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就是老爺子。

江老爺子視孫如命,把他的戶口過到自己名下,他不讓江祁和江權沾邊,還立遺囑把房子和戶口連在一起,都留給江祁。

隻可惜,江老爺子活了沒兩年就去了,到最後也隻剩下一個戶口和房子給江祁,都是冷冰冰的死物罷了。

而這房子也成了江祁唯一的‘避難所’,雖然郴空胡同這低矮的平房又破又小,但畢竟是林瀾市區內的房子,棚戶區未來還有拆遷的可能性,所以無論是魔鬼一樣的父親,還是各自肚腸有算計的叔叔嬸嬸,實際上都在打著房子的主意。

隻有把江祁的戶口過到自己的名下,才有光明正大占有這房子的權利。

以前的時候江祁年紀小,隻能和硬賴在郴空胡同的江權住在一起,動輒被他虐待毆打——中年男人混的□□毛不是,除了把每天喝大酒抽大煙積攢的一腔怒氣發泄在自己兒子身上,也乾不了彆的了。

江祁無處可去,無處可逃,而‘家暴’這件事連警察也不會管,更指望不了彆人管。

他隻能默默忍受著江權,和他彼此仇恨的在一起生活著,然後逐漸習慣這樣的虐待,逐漸麻木……

他為了上學,隻能從小就幫著江勢的菜攤收菜,賣菜,從而換取一點學費和書本費,畢竟在江權那裡,是一分錢都得不到的。

江權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養兒子’的義務,可江祁知道自己得讀書,不能渾渾噩噩,幼小稚嫩的心態伴隨著恨意生根發芽,逐漸蔓延成參天大樹的時候他仍舊記得,自己得‘出人頭地’。

上學,似乎是在漆黑長路裡唯一能看得到一盞‘路燈’的希望,江祁不想放棄。

縱然他年幼的時期,每每在破舊逼仄的小屋裡,在鋼絲床上躺著的時候聽到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就會汗毛豎起,幾乎控製不住的牙齒打顫。

他怕挨打,也怕江權。

江祁覺得自己大概很惡劣,很暗黑,因為他無時無刻……都盼著自己那所謂的‘父親’死在外麵,最好悄無聲息,連他的屍體都不用認領的那種。

這樣他就不用再徒勞的反抗,就不用時不時身上的傷疼的錐心刺骨上課都無法集中精神。

就不用……惶惶不可終日。

隻可惜願望隻是願望,江權那個魔鬼還在,可江祁卻已經不想和他一起待在郴空胡同裡了。

他願意用爺爺留給自己的房子來和叔叔換取一個安身之處,願意在遠離市區的遙遠的島田區讀中學,隻要能遠離郴空胡同就好。

在醫院縫針的時候,江祁全程一聲不吭,任由額角豆大的汗珠緩緩滴落。

就連縫合的醫生都忍不住誇了句:“小男孩有骨氣啊,挺能忍疼。”

江祁不說話,關月卻忍不住在旁邊輕輕的歎了口氣。

——哪裡是能忍疼了?分明是疼慣了。

*

過完戶口那天晚上,是江祁人生中第一次在麵對江權的毆打時,有人為他報警的一天晚上。

江權氣勢洶洶的找上門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對準了江祁的心窩子狠狠一腳,偌大的腳力直把少年清瘦的身子踹到角落裡,腦袋不自覺的‘砰’的一聲撞在牆上,江祁皺眉,頭軟軟的垂了下來。

夾纏在江權破口大罵之中的,還有關月的尖叫聲。

一片玻璃器皿劈裡啪啦的混亂中,江勢把江權拉到了院子裡,屋內的門‘哢噠’一聲上了鎖。

江祁在極致的疼痛之間,卻也鬆了口氣。

第一次,在和江權的對峙之中,他有了一種‘被保護’的感覺——哪怕這種感覺是他用一套房子換來的。

後來,江家兩兄弟都鼻青臉腫的去了警察局。

簡單的描述了一下情況後,警察對於這種因為‘爭家產’而打起來的場麵似乎也屢見不鮮,隻對著江權淡淡的說:“入室鬥毆,主動動手,拘留十五天,再犯加倍,如果有什麼異議,可以去法院起訴。”

而江權根本不可能去法院起訴。

他身無分文,每個月就靠著小手段騙點錢過活,哪兒來的錢去和江勢打官司?

況且,那房子的戶主是江祁,江祁願意給誰給誰,他哪怕自持身份是他的‘老爹’,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草他丨媽的狗娘養的。”江權在被拘留前,眼神陰鬱的滴水,曾滿臉戾氣的對著江勢哼笑:“你告訴我兒子,等他老子出來的。”

後半句話不用說,江勢也能猜到是什麼。

無非是‘我弄死他’,這話,江權曾經對他們說過無數次。

*

“從那以後,我戶口就在叔叔家那裡,所以就在島田區的一中上的學。後來,就考到三中了。”

無數難堪的回憶在腦子裡閃過,可麵對芷棲時,江祁並不想猶如‘賣慘’一樣的敘說自己過去如何如何,他隻簡略的做了些解釋而已。

隻是從隱晦的隻字片語中,芷棲也能聽出來少年過的很不容易。

他的一雙手分明修長細致,骨節分明,上麵卻有好幾道鮮明的疤痕,痕跡明顯粗糙的是常常乾活的一雙手,剛剛牽著她的短暫片刻,芷棲都能感覺到厚厚的一層繭子……

想到江祁輕描淡寫的說‘大多數時候都幫叔叔在菜市場賣菜’,小姑娘心尖兒就不自覺的一揪。

這種青春蓬發的年紀,大多數少年少女都是無憂無慮的,想著的都是放假去哪兒玩哪個明星多帥,充其量心思重點的就是考慮考慮學習,可有幾個人像是江祁這樣,為了讀書和生計去賣菜呢。

芷棲強忍著眼角的酸澀,她知道江祁應該不會想看到她沒用的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