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心儀(1 / 2)

謫仙 九月流火 10476 字 3個月前

顧明恪走到花園中,他注視著麵前茁壯的紫色花樹,無聲抬手,覆在樹乾上。

靈力順著樹乾,流入四通八達的根係。樹根極其龐大,顧明恪順著最中心的須根一直往下探,終於,看到了深處的場景。

樹下埋著累累白骨。看骨骼形狀,這些骨頭中有人也有動物,其中有三副骨架依偎在一起,兩邊一公一雌,包圍著中間那副纖細幼小的骸骨,看起來是一對父母和孩子。

它們頭頂有角,身後長著長長的尾椎,中間那隻幼獸甚至連角都沒有長出來。

顧明恪收回神識,靈力瞬間從地底深處撤回。看它們骨頭形狀,這應當是絕跡已久的夢魘獸。

夢魘獸是一種異獸,頭上獨角裡藏著天賦神通,可以引人入夢。因此,它們被很多人捕殺,就為了剜出頭上的角給權貴煉香。漸漸的,夢魘獸就滅絕了。

這座宮殿的前身是某座古老的廟堂,當權者殺了很多奴隸、異獸彙聚風水,經過漫長的歲月後被人遺忘,直到前朝末帝來此遊玩,偶然發現了這處山清水秀的風水寶地。前朝末帝很喜歡這個地方,當即讓人把廟拆了,改成他的行宮。

後來王朝再度變更,行宮落到了李唐手中,又被武氏奪取。男寵嫌棄洛陽悶熱,女皇便帶著心肝寶貝來這座行宮避暑。

地麵上王權幾度變更,而埋在地下的骨頭卻一日日銷融,在黑暗中腐爛成泥,又開出花朵。宮人為了討好君王,在行宮裡種了許多奇花異草,夢魘獸的屍氣順著根莖開出紫色的花,蒸騰出細細的甜香,就如當年燃燒在漢宮的香丸一般,助人入眠,引人入夢。

草原上紫色的碎花,行宮裡不知名的紫色花樹,有夢魘獸屍骨的地方,就有這種美麗而芬芳的花朵。繁花年年盛開,卻沒人能叫得出這種紫花的名字。因為,它本就沒有名字。

屍體上綻放出來的花朵,本不該存在於世,怎麼會起名呢?

顧明恪驗證了自己的猜想,收回手,快步往寢宮趕去。李朝歌還停留在夢中,她每多待一刻,危險就增加一分。

夢魘獸是一種瑞獸,當它的獨角撞人時,被撞的人就可以做一夜美夢。強大的夢魘獸甚至可以感應到對方的前世今生,然後投放到夢中,也正是因為這個神通才給它們帶來了殺身之禍。

夢魘獸活著時是祥瑞,但死後就截然不同。尤其行宮下麵埋著的夢魘獸群是枉死,多年來埋在地下不見天日,靈魂還被拘束著不得離開,夢魘獸屍骨上的怨氣越來越重,漸漸滋生出魔瘴。

紫色的花隻開半個月,這個月中,它們會誘人入夢,然後在夢境中悄無聲息地吞噬對方的靈魂。自古操控類的法術大同小異,受控者情緒越豐沛、感情越真摯,操控就越容易成功。通靈術往往挑選多愁善感、心中有牽掛的年輕女子,夢魘獸的挑人原則同樣類似。

心裡有喜歡的人往往多思多慮,容易被拉入夢中,尤其當夢境中出現了心上人,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停在夢中。這就給了夢魘獸機會。夢魘獸會在夢境中回放獵物心儀之人的一生,若到大起大落處,獵物往往會產生強烈共鳴,甚至願意付出一切來改變心上人的命運。這種時候最容易下手,夢魘獸幫獵物改變結局,為他們編織一個虛幻的美夢,並趁機吸走獵物的魂魄。獵物沉溺於美夢中,開開心心地和喜歡的人廝守,而現實生活中的他早已無聲無息死亡。

所以,行宮中每年都會有一些女子無疾而終,沒有凶手也沒有病痛,甚至女子死亡時嘴角還帶著微笑。今年女皇來了,夢魘獸找到了更合適的下手對象,就放過了這群宮娥。

想也知道,宮娥的心上人多半是凡夫俗子,論起人生起伏,哪比得上這群王孫公子。李朝歌學習過仙法,魂魄本就比普通凡人強大,她經曆過兩世,愛恨糾葛比旁人深刻,無論從哪個方麵說,她都是最好的下手對象。

顧明恪猜測行宮中應該還有其他人中招,但現在他騰不出手管,他首先要將李朝歌救出來。

顧明恪是神仙,他本不會被夢魘獸影響,但是有人窺探他的命格,他有所感應,同樣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片段。最開始顧明恪以為是偶然,但夢境接二連三發生,顧明恪終於確定了是夢魘獸。

然而這時候已經太遲了,李朝歌深陷夢中,無法自拔。如果兩人的夢是同步的,那顧明恪大概知道她接下來會經曆什麼了。

顧明恪回到宮殿,他問宮女:“公主呢?”

宮女守在燈燭前,小聲道:“公主還在睡覺。”

這真是一個遺憾而毫不意外的回答。顧明恪說:“接下來我會守著,你們都出去吧。”

顧明恪是駙馬,宮女們沒什麼懷疑就出去了。侍女們將燭火吹熄,輕輕合上殿門。等人走後,室內重歸寂靜。顧明恪坐到李朝歌床前,再次低聲喚:“李朝歌?”

這次他用了靈力,李朝歌依然毫無反應。這實在是一個很麻煩的局麵,夢魘獸的夢不同意其他幻夢,中術者往往是自願留在夢中,這種情況下外界很難喚醒他們。顧明恪根據自己看到的片段,暗暗推算在他出去的這段時間,李朝歌在夢中進行到哪一步了。

算算時間,至少已到長陵之戰。夢魘獸編織幻夢的能力很強大,入夢者能最大程度上感同身受,夢境主人的快樂和痛苦、流血和受傷,都會一同傳遞給入夢者。顧明恪很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所以他完全不想讓李朝歌經曆。

侍女走前熄滅了大半燈光,床前唯餘一盞小燈。燭芯晃了晃,也徹底陷入沉寂。

顧明恪在昏蒙中看著李朝歌的側臉,若被選中的人情感不真摯不純粹,根本不會被拉入夢中,更不會這麼快身陷幻境。她夢到的人是他,這意味著什麼?

以愛之名編織的騙局,也唯有愛可以破解。

·

李朝歌正在夢中看打仗,這又是一次以少勝多,二公子利用敵國急於求勝的心理,佯敗後退、誘敵深入,最後分塊包圍,逐一殲滅。這一戰打得漂亮,敵國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失去了八成以上的兵力,再無和夔國對戰的能力。

這像是一個轉折點,各國終於意識到在無人注意處崛起了一個強敵,列國唇亡齒寒,開始紛紛合作,圍攻夔國。

長陵之戰震驚內外,就此改變了諸國局麵,秦氏大公子武神之名也隨之大噪,殺名傳遍天下。武神雖然也是一個代號,但這是二公子第一次不以王兄的身份出現,而是因為自己被人記住。二公子並不排斥這個稱謂,即便經過民間藝術發酵,畫像上的人越來越詭異,越來越離譜。

這三年二公子基本一直停留在戰場上,一來是前線吃緊離不得人,二來,他也不願意回去。在軍中他可以自由地做自己,不像在宮裡,他如履薄冰,不見天日,即便可以出現在人前,也要小心翼翼地扮演另一個人。

三年的時光可以改變很多,單薄的少年變得肩寬腿長,鋒芒畢露,列國局勢變得風雲萬象,一觸即發,而他和兄長的兄弟感情,也變得微妙起來。

武神的事跡在民間流傳得很快,後來他的名聲越來越大,許多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被安到武神頭上。夔國宮廷很快就反應過來,借勢給武神造名,什麼出生祥瑞、少年神童、天命之王,通通糅雜在一起。不過秦氏大公子本就有神童之名,此刻兩個形象拚在一起並不突兀,然而對於兩個當事人來說,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長陵之戰結束後,二公子一直奔波在戰場。他們雖然勝利了,但戰爭並沒有結束。其餘諸國意識到夔國壯大,這幾日正在密謀聯合,想要六國聯軍,圍攻夔國。

上黨的冬天乾而冷,二公子從城外回來,侍從傳話,說收到了王都的信件。

父王召喚他回宮,說有要事商量。二公子剛剛檢查過兵馬,此刻夔軍糧草充足,士氣旺盛,而敵國再無應戰之力,他短暫地離開一會上黨,應當不成問題。

二公子向手下交代了巡邏布防,就帶著隨從,奔赴王都。

他想著快去快回,所以沒有聲張,隻帶了很少的人馬。除了少數幾個高層,無人知他離開。他踏著清晨的白霜出城,騎著馬,快速朝王宮奔去。

這日正月初十,他剛過十八歲生辰。

幾乎是一眨眼,李朝歌就出現在王宮外。她感受到一股無形的風暴,生長在皇家的直覺告訴她,這次夔王召二公子回宮絕不簡單。曾經大公子在外活動,二公子隻能藏在深宮,安安靜靜做一個影子,現在二公子在戰場大放光彩,大公子反而要避人耳目。王族的兄弟情根本經不得試探,兩個人共用一個身份,總得有個解決辦法。

李朝歌暗暗歎息,當初讓雙胎兄弟假扮一個人簡直是最愚蠢的決定。明明兩人都很優秀,隨便拿一個都能勝任王君,若是當初沒有隱瞞身份,兄弟二人一人在王宮主政,一人在外地征戰,無論怎麼樣都好過現在。李朝歌看著他停在王宮門口,身上風霜未解,快步走向宮闕。李朝歌本能地跟上,然而這時候,地麵忽然開始搖晃,李朝歌抬頭,原本穩定的夢境隱隱出現崩潰的兆頭。

天外似乎有人在喊她:“李朝歌,出來。”

李朝歌感覺到世界在坍塌,但是她不甘心。在二公子還小時,她看過他的正臉,但是從他五六歲可以自由活動開始,她就隻能跟在對方身後,像背後靈一樣,日複一日注視著他的背影。李朝歌很想看到他的正臉,然而冥冥中有一種束縛力限製著她的行動。但是沒關係,他有一個雙胞胎兄長,看不到二公子的長相,看大公子一樣可以。

李朝歌上次見大公子還是對方十二歲的時候,十二歲尚有嬰兒肥,麵貌和成年略有出入。但是這次對方已經十八,李朝歌無論如何都可以認出來。

她有一個很大膽的猜測,她需要驗證。她也知道這個夢境蹊蹺,可是她隻差最後一步,她不甘心在這裡離開。

李朝歌忍著不去理會天邊的聲音,繼續往前走。她走入高大古老的城闕,夢境對她的排斥越來越強,李朝歌又堅持走了兩步,忽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下墜感。

李朝歌猛地睜眼,眼中還殘留著失重的驚險,她盯著眼前的景象,一瞬間無法反應。

她一直想知道他長大後會是什麼樣子。她在他兩歲的時候看到過他,那時候他玉雪可愛,睫毛纖長,李朝歌一直想,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睛,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可千萬不要長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