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中央的金色防護罩,並沒有隨著寧刃的離開而消失。
天縫並沒有察覺出來異樣,更沒想過寧刃已經離開了這裡。這金色的保護罩,相當於神祇初生的搖籃。
在它的認知裡,沒有那個神祇會在神格完全形成之前就脫離搖籃。
一個神格沒有完全形成的神祇對它而言,威脅不足以致命,但是如果等到金色搖籃完全消失,神祇的神格完全形成,那它想要完全吞掉這個世界,就變成了癡心妄想。
金色搖籃形成不過半年的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根本無法完成神格的初塑。
天縫此時僅剩的一隻眼睛,已經從天空上完全脫離下來,綿延的細長觸手還被困住,但明顯,用不了多久,它就能完全擺脫封印的束縛。
這隻巨眼撕裂了蒼穹,整片大陸從邊緣開始顫動,一道道縱深的裂隙從陸地內部飛速蔓延,發出隆隆的斷裂聲。
黑氣肆虐,無數生靈的鮮血被吸走,天縫如引甘霖,膨脹的速度越來越快。
它的觸手宛如吸盤,從天空垂下狠狠刺入大地,緩慢而蠻橫地將自己從搖搖欲散的封印裡拉扯出來。
沿河水倒流,衝走屍體上的腐肉,露出森森白骨。
真真正正的滅世之景。
活下來的人不多了。
被轉移到遠離沿河岸的一批幼崽都在山洞裡依偎著,不分種族不分性彆,安安靜靜的聽著身邊同齡夥伴們激烈急促的心跳。
守護這些幼崽和孩子們的大人們守在外麵。
耆老是部落裡最老的老人了,被死活拉來了這裡,山洞外麵守著為數不多的青年勇士,他們釋放著精神力屏障,把山洞裡的幼崽們牢牢護住,不讓受到一絲黑氣的乾擾。
“巫師長們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回來。”
“他們回不來了。”
耆老低聲道,“巫師長把那個叫石小春的晚輩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就明白,他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留在那裡守護寧先生的。”
傳承的火種已經留下,他們這幫老家夥,不如去做點更有用的事來——這是巫師長的原話。
他們巫師一脈,最信仰‘天’與‘星辰’,耆老知道,對他們而言,在那兩幅關於星辰與命理的畫到他們手上的那一刻,寧先生的存在就變得更加特殊了,以命相護的特殊。
石小春從後麵走過來。
他已經褪去了最初青澀的樣子,眼中雖然悲傷,但更多的是清明:“天地將傾,這場浩劫沒有誰可以逃過去。”
“這是一場無生死局,”石小春攤開掌心的算子,十死無生,“如果可以,我寧願選擇為了守護寧先生而死去。”
耆老:“你不能回去。”
石小春:“我知道。”
他看了眼山洞裡的孩子們,“他們也是我要守護的,”即便最後的結局都一樣。
轟隆——
巨眼再次往下落了一截!
耆老攥著拐杖,片刻後,開口道:“把這裡的一半勇士都撤去沿河岸。”
石小春:“什麼?”
“去。”
石小春依言選了一半願意去沿河岸的青年勇士,他們願意去,但是如果離開,這邊的幼崽無異會陷入危險,進退兩難。
耆老隻是盤腿坐下,閉目片刻後,身上緩緩散發出一股澎湃的力量,以他自己為中心,往周圍擴散出去,把所有藏有幼崽的山洞全數籠罩了起來。
石小春驚愕:“這是……”
耆老笑了笑:“我龜族的傳承技能,沒什麼攻擊力也沒什麼大用處,撐不了幾天。但也足夠了。”
這傳承技能叫碎甲。
最雞肋的技能,隻有守護的作用,一輩子隻能用一次。
他擺擺手,“快去吧。”
願意去沿河岸的青年勇士們朝著耆老深深磕了個頭,快速離開了這裡。
石小春驚愕過後,以另一種守護的姿態沉默著站在了耆老身後。
耆老說:“雖然是死局,但我還是希望你們可以活下來,替我看看往後的沿河岸。”
石小春把哽咽壓進喉嚨,嗯了一聲。
-
還堅守在沿河岸的甚至不足三百族人。
他們不知道一開始就遷走的那些部落現在是什麼下場,也不知道後來轉移走的幼崽和老人們情況如何。
但想來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聞光抬眼看了天地間充盈的血色之氣,心道這次恐怕整個沿河岸都要栽在這裡了。
他倒是還有心情開玩笑:“我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你說如果真的到了這天,你會遠走高飛。”
梵澤吐出口血,“能跑哪裡去?說不準沿河岸反而是最後泯滅的地方。”他們防禦如此嚴密尚且節節敗退,那些分出去的部落又能有什麼好?
魚安抿著唇,警惕的看著四周。
他們身後百米處,就是那道金色屏障。
廣玉蘭已經長的很高,頂端頂在屏障的邊緣,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花朵的輪廓。這方被護住的小院子,竟是沿河岸現在唯一的淨土了。
夜鷺的原形龐大,籠罩在整個院子上方,鳳目沉沉。
-
寧刃一路往北走。
明明還是白天,天色卻越來越暗。
地麵浮起碎裂的岩石塊,天空龜裂的痕跡與大地不相上下。
寧刃現在在一處沒有生靈的乾裂河床,他抱著夜鷺給他的紫團子木偶,越走越慢,直到完全停了下來。
他回頭望向身後的來處。
那邊已經完全黑氣和血氣吞噬。
他本能的感到不舒服——走的越遠,他走的就越慢,甚至產生了想要回去的念頭。
周遭昏暗糟糕的環境都讓他感到極其不舒服和排斥。
凝望許久,寧刃皺皺眉,手裡不自覺地捏著木偶,這隻木偶很可愛,在外人看來跟活物沒有兩樣,
隻是不會腐爛,沒有生機。
係統可以認出來,這是寧刃先前留下來的血連木偶,裡麵儲存著他幼崽時的行為模式和跟夜鷺媽媽相處的記憶,後來因為沒有續血,就變成了沒有聲息的‘屍體’。
捏了一會兒,木偶穿著的衣服翻開了一角,上麵秀了一行字。
寧刃分辨片刻,念道:“希望阿元早早回家,平平安安……”
這是把木偶送給他的那個媽媽的願望吧。
寧刃思索片刻,打算把這個願望實現,他揪下來木偶的一撮毛發,掐訣引息,從虛幻空間的金色河流裡引出來了一條流光。
這個願望沒有標注代價,但是寧刃覺得這是個很簡單的願望,他身上的衣服和食物,已經足夠和這個願望交換。
流光沒入他的體內。
正待寧刃準備繼續走的時候,這流光卻突然遊走到他手心,他指尖卻莫名滴下了一滴血,滴在木偶身上。
原本與木偶無異的紫白色團子唰的從他掌心站起來,寧刃的意識奇異地和這隻團子建立了鏈接。
一成熟一稚嫩。
但都是他自己控製,非常割裂。
寧刃:“……活了?”
鳥團子的豆豆眼盯著他,歪歪腦袋,鏈接建立完後,鳥團子身體裡儲存的幼年時期記憶和寧刃本體開始交互。
它撲棱著翅膀,反反複複說著寧刃購買它的時候刻在它程序裡的一句話:“待在家裡,愛媽媽,要愛媽媽,替我,陪著媽媽,保護媽媽。”
“陪著媽媽,保護媽媽……”
“愛媽媽,要……”
寧刃晃了晃鳥團子,但是這隻與他意識相連的小鳥像是卡殼了一般,隻會說這一句。
他徹底搞不懂了,難不成那個送他衣服的生靈送錯了,把自己的幼崽送給他了不成?
他腦中除了實現生靈願望時產生的記憶,還多了一段小鳥給他的記憶,但這些東西沒有引動他的情緒。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小鳥的第一句話上。
家。
這隻小鳥有家。
他也有家。
他們都在尋找自己的家,都想回去看一看。
所以,他要把這個‘玩偶’再送回去嗎?
但沒一會兒,鳥團子因為承受不住血液裡蘊含的能量,在商城被單方麵屏蔽的情況下,慢慢變成了它最開始的模樣——
一個真真正正木頭做的木偶。
“……?”
懵懂的神明有點無措,以為木偶是要滴血才能跟剛才一樣活過來說話,於是他再次滴了一滴血。
血液沒有在打磨光滑的木頭上麵停留,而是滴在了乾涸的地麵。
乾裂的地表立即泛起生機,野草抽長,以滴落的血液為中心往外蔓延百米,整片區域都好似回到了從前的葳蕤茂盛的模樣。
寧刃低下頭,看見了一隻叼著食物的貓,忙忙碌碌鑽進了洞內,裡麵有迎接它的同族,不知道是親人還
是朋友。
他心道,這就是小貓的家吧。
但是不過片刻,周圍肆虐的黑氣就開始瘋了一樣侵蝕這裡,寧刃看著這因為他的鮮血而出現的生機逐漸凋零。
然後重新變成原來荒蕪的樣子。
小貓也沒有了家。
在黑氣蔓延到小貓家門口的時候,洞內的生靈拚儘一切抵抗,他可以聽見這些生靈急急切切的心聲。
寧刃皺眉,小貓沒來得及救下,他用自己的力量保留下了最後一顆小草。
他聽見了小草說:“您能不能把壞蛋從我們家裡趕出去,用我紮根荒蕪大地的頑強生命力為交換。()”
……我們家??()”
這個世界是他們共同的家。
還沒來記得說,寧刃發現他意識裡那虛幻空間裡的金色河流陡然分崩離析。
不管是過去的還是未來的願望,全都沒有了規律章法,亂糟糟的一團,漂亮的金色開始被黑色吞沒。
“……”
初生神祇的眉頭皺的越發緊。
他把木偶和小草都放入了衣服裡,刻入靈魂裡的潔癖在此刻發作起來,並且愈演愈烈。
-
天縫終於完全降臨在這片大陸上。
守護在山洞裡幼崽前麵的耆老呼吸消失,閉目盤坐,宛如枯木。石小春的胸口被洞穿,釘在洞口前。
他懸空的腳下是碎裂的算子,不知道算了多少遍,這算子才在十死無生的判定下走向了消亡。
洞口裡麵的幼崽也都悄無聲息。
他們維持著生前依偎的驚懼模樣,現在已經不需要為天縫征伐的怪物了,黑氣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隻是帶走了幼崽體內新鮮的血氣,席卷而走,供養越來越龐大的赤星。
世界像個被蛇鑽進來的蛋,蛋內的秩序和平衡被完全打破,即將完全碎裂。
沿河岸。
一片死寂。
梵澤和聞光的生命停止向前,趕來這邊的青年勇士們也早就死在了這片哺育了他們的沿河周圍。
金紋黑翼的青年手裡緊緊握著一顆毫無生機的種子,他們身後的金色搖籃上麵還纏繞著枯死的紫藤。
小藤蔓以死亡捍衛了自己守門藤的尊嚴。
還活著的隻剩下了兩個,一個是被黑氣牢牢卷住的魚安,一個是渾身涅槃火即將熄滅的夜鷺。
她全身是傷,呼吸短促,勉強攢了幾分力氣,卻還是沒能站起來。
‘天生之靈,除非天地傾覆,靈魂消磨,否則不會真正死亡。’
天縫厭惡地撇開視線,對這隻鳥的掙紮沒有放在眼中,它此刻緊緊盯著金色的搖籃,觸手徹底貫穿屏障的時候,它忽的僵住。
獨眼眼珠猛地定格在某個地方,下一秒,數根觸手就在碎開的搖籃裡伸了出去!
轟!
寧刃所在的地麵徹底裂開了,大陸完完全全分成了四個部分,巨大裂隙下湧起奔騰的水流,水流衝天而起。
() 青年安安靜靜站在這塊被觸手生生拔起來的陸地上,淩冽的風從耳畔刮過,他腳下的這塊陸地被扯著瘋狂往一個方向飛去。
直到完全停下。
包裹著陸地的觸手慢慢鬆開,寧刃轉過身來。
碎裂的蒼穹下,空中漂浮著無數的大陸碎塊,血氣和黑氣宛如幽靈,把天地間渲染的隻剩下紅、黑兩色。
他看見了身後那隻巨大的眼珠。
初生的神祇在這隻恐怖的眼睛前,宛如一粒塵埃。
額間隱藏下去的神格無聲浮現,金色菱形裡那隻蜿蜒了一半的血色紋路,深深刺痛了天縫的眼。
‘你……’
‘神格隻塑造了一半,你竟然敢出來。’
寧刃:“我來完成一個願望,有顆小草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讓我趕你離開這裡。”
天縫警惕的看著他額間印記:‘可笑。’
這對話終於傳入即將昏迷的夜鷺和魚安耳中,他們瞬間清醒,倏的抬頭。
看清漂浮陸地上那個身影的時候,夜鷺是恐懼和憤怒,魚安先是愣了一秒,然後嘶啞著大喊出聲:“恩人!我體內有本源黑氣!殺了我殺了我!這怪物也會被重創!”
天縫的觸手立即將他纏緊!
下一秒卻發現自己纏了個空,連同剛才還在眼前的青年也不見了!
寧刃握住魚安的肩膀,足尖踩在廣玉蘭樹梢上麵,額間的金色菱形挪移到空中,整片天空的氣息為之一清。
半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