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1 / 2)

重鐘長鳴響徹整個祭台,百丈峭壁拔地而起,龐大的洪荒巨獸浮雕攀著撐天棟柱撐起巍巍穹頂,浩大的白玉磚順著廣場一重重鋪滿,鋪到最中央卻化為一個深深的凹地,若往下望去,能看見紫到發黑的滾滾妖焱翻湧。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廣場邊緣。

其他宗派的人忌諱他,劍閣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劍,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這個大師兄,隻好都默契地當做沒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聽著那一聲聲象征著雲天宮擇主的鐘鳴,再望著被簇擁的晏淩侯曼娥幾人,臉色陰鬱複雜。

“方師兄。”

溫和的男聲自身後響起,方俞成頓時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慢慢轉過身,看著緩步含笑走來的溫緒:“是溫、溫弟啊。”

話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覺自己語氣不對,趕緊補充:“你是掉隊了?我說怎麼走著走著你就沒影了,我還正擔心你。”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但是溫緒卻淺笑如常:“是,一時緊張走岔了路,讓方兄擔心了,是緒的不是。”

方俞成鬆了口氣,看著他臉上的淺笑,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現在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避而遠之,隻有這位溫公子,什麼也沒說,還願意過來和他說幾句話。

而他卻…

“對了,方兄。”

方俞成聽見溫緒道:“萬幸,緒能活著回來了,既然已經走到這裡,之後約莫也沒危險了,那木盒便不麻煩方兄,緒自己拿著便可。”

“啊…好,自然,自然。”

方俞成心頭一顫,一千一萬個不願,卻偏偏沒有理由拒絕,隻能僵著手伸到儲物戒指裡,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遞給他。

溫緒從他手中接過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開蓋子。

方俞成緊張地盯著他。

溫緒看見裡麵那支金光溢彩的鳳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輕輕摸了一下。

觸手是純粹的靈力,再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寒幽氣。

霧色的眼底緩緩暈染開笑意。

看來,有些人已經走出了選擇。

在看到溫緒還伸手去摸的時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還以為溫緒發現了什麼。

但片刻後,溫緒就收回手,笑起來,寬袖一斂對他拱手:“這一路跌宕起伏,鳳翎還能完好無損,都要多虧方兄,無論事成與否,我溫緒、我溫家都要記方兄的恩義。”

方俞成一口氣鬆下來,看著溫緒鄭重道謝的模樣,心裡越發心虛,兼有點點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這麼做,他替換了東西,現在每天都跟拿著燙手山芋一樣焦躁不安,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是真的沒有辦法。

溫家沒有得到傳承,也沒有損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認可,他就再沒有臉回北辰法宗了,他這麼多年辛辛苦苦積攢下的一切都會付諸流水。

他不能失去這一切,他必須想辦法加碼自己的價值,為此他將不惜任何代價。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溫緒和溫家也不信這鳳翎真的能有用,還不如給他,他就當先借他們的恩情,以後他一定會加倍補償溫家的。

“溫弟說哪裡話,舉手之勞,這都是我該做的。”

方俞成趕緊扶起他,眼神藏著愧疚,心念一動,真心實意道:“溫弟,我看你親厚,你彆想太多,這次秘境為兄護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後,我便為你尋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為你找到。”

溫緒打量著他此時竟意外真誠的眼睛,頗感玩味,笑著點點頭:“好,多謝方兄。”

方俞成心裡這才覺些許安寧,他看著溫緒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柔軟的鳳翎從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著鳳翎,明明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可卻仍心裡發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龐大的陰影自頭頂籠罩而下,越逼越近,壓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邊,玄天宗黃淮終於擠進亢奮的劍閣弟子團,艱難地伸出一隻手:“晏、晏師弟啊,你們終、終於回…”

林然眼看著黃淮快被擠成一張餅,周圍幾個同樣被人群擠得自身難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紅臉還在徒勞地揮手,著急大喊:“彆擠了彆擠了,給我們大師兄都擠扁了。”

黃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師弟腦門上:“你家才擠扁了,你全家都擠扁了。”

“…”晏淩林然和身後的幾個親傳師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覺得,彆人都說他們萬仞劍閣奇葩輩出,這是不太公允的,因為其實他們偶爾不免也會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畫風感到困惑,就這方麵來講,大家應該是各領風騷、難分伯仲的,實在沒有必要誰來嫌棄誰——畢竟都是一群為了正道的臉麵而每天努力裝成個正經人的沙雕罷遼。

晏淩看著這場麵實在有些不像話,於是走上前,身上龍淵劍氣自成一派威儀,本來擁擠的人群自發地避讓,晏淩把黃淮拉出來:“黃師兄。”

“謝、謝謝晏師弟。”

黃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扭頭也把自家那幾個小可憐師弟給薅出來,隨手把歪斜的發髻弄正,對林然拱了下手,才對晏淩道:“晏師弟和兩位師妹都回來了,現在隻剩下楚師妹沒在,再結合之前的長明鐘聲,得到千大尊認可的傳人,便是楚師妹吧。”

晏淩點頭:“我也是如此想。”

黃淮不免露出些微遺憾之色,畢竟誰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傳承呢,尤其是來之前師長已經暗暗透露過,那傳承還是一隻上古鳳凰的殘魂,可想若是能與之契約,能為自己、為宗門帶來多少好處多大盛榮。

但想想黃淮也就釋然了,天下寶物能者居之,雖然遺憾沒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劍閣楚師妹不僅天資卓絕、心性也是堅毅正直,之前甘願冒生命危險為弟子們引開水蝕,這樣的人得到傳承,他服氣。

黃淮左右望了望:“長明鐘聲明明是從這裡傳開的,按理楚師妹也該在這裡,可我們之前把這周圍都翻了個遍,也沒見到楚師妹。”

晏淩斂眉沉吟:“我們懷疑,楚師妹的確是在這裡,隻不過被帶去一個疊層的小空間,所以我們看不見。”

黃淮:“那怎麼辦?”

“等。”

晏淩指著廣場下麵翻湧的紫色岩漿:“我觀察過,這妖焱一直在上升,你還記得我們初初進入洞府時路過的玉道,那時候石門打開,勁風將妖焱重新壓到深淵之底,我猜那深淵該是與這裡相貫穿的,妖焱順著地底湧到這裡,等它到一定高度,祭台自會啟動,鳳凰殘魂出世。”

黃淮愣了,低頭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岩漿似乎是上升了一些

——但是這妖焱看著就讓人發怵,誰沒事兒一直往下麵看,還能關注到底是上升還是下降?

黃淮再去看神色沉靜的晏淩,不由豎起根大拇指:“晏師弟,你真是這個,我們在這裡轉了這麼多圈都沒有眉目,你一來就發現了,兄弟佩服。”

晏淩眉目淡淡:“黃師兄客氣。”

“我可不是客氣。”

都同生共死過,黃淮全拿晏淩當自己人了,忍不住感慨:“晏師弟,你們劍閣有你這個大弟子真好啊,實力又強,又沉穩細致,又有責任感…唉,我們玄天宗要是也有你這麼個大師兄該多好。”

林然&眾劍閣弟子:“…”

劍閣弟子怎麼聽著這味兒不太對啊,師兄弟們不動聲色挪到晏淩麵前,像盯著來偷雞崽崽的傻狼一樣警惕盯著黃淮,皮笑肉不笑:“…黃師兄說笑呢,玄天宗的大師兄不正是您自己嘛。”

“我不行啊,我光是會打架,當年剛一築基,前腳走出洞府門,師父就告訴我以後要當好大弟子…奶奶的,我哪兒會當大師兄,我出門打瓶醬油都被人騙過,實在是不得已才杠把子的,畢竟你看看,你看看我們宗裡,都是這些傻娃子…”

黃淮也是坦蕩,恨鐵不成鋼糊了一把自家師弟的腦門,小師弟捂著腦門傻乎乎看著他,看得黃淮牙都疼,也更心酸了:“你瞅瞅,都是這樣的憨批,腦子不帶打彎的,走出去不定給人坑成什麼樣,我這才矮個子裡挑高個子被硬架上的,否則誰樂意做這什勞子的大師兄,我真恨不得立刻天降一個明白人,可把我這擔子接了去,一天天操心這操心那哎呦我腦袋都疼——”

劍閣眾弟子:QAQ

林然忍不住拉一下侯曼娥:“看見了沒,以後不要再說我們劍修是二愣子,玄天宗第一個不服。”

侯曼娥一直出奇的安靜,這時候才抬起頭,翻了她一個白眼:“爭一保二,有什麼可驕傲的。”

林然一噎,瞅瞅她,小聲嘀咕:“說得跟你們北辰法宗就能出前三甲似的…”

侯曼娥叉腰:“你嘀咕什麼呢?你敢不敢說大聲點讓我聽見?”

“呀呀林師姐,能不能說大聲點。”

怯生生的聲音從身邊冒出來,林然侯曼娥一呆,同時扭頭看見不知何時鑽到侯曼娥旁邊的北辰法宗包子臉小姑娘,就是那個之前抱著侯曼娥哭的小師妹。

小師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林然,雙手合十,萌噠噠地拜托狀:“林師姐可以說大聲點嘛?因為我們侯師姐似乎耳朵不太好、沒有聽清楚的亞子…拜托了。”

侯曼娥:“…”

林然:“…”

林然複雜看向侯曼娥,一臉“士彆三分鐘當刮目相看”:“一會兒沒見,你什麼時候都有了個小秘書?”

侯曼娥頓時炸毛:“我也不知道!是她莫名其妙就一直跟著我!”

“我不是莫名其妙跟著師姐哦。”

包子臉小師妹認真豎起一根手指,仿佛美少女戰士變身自帶炫光,元氣十足超大聲:“我是在守護世界最好的侯師姐,承擔著師兄弟們殷切的期待和重負,要寸步不離地守護好師姐才可以!”

林然&侯曼娥:OVO

兩個人同時頭皮一麻,表情驚恐,瞬間一身雞皮疙瘩。

這、這是何等羞恥爆表的瑪麗蘇中二台詞?

林然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包子臉小師妹,又用高山仰止的眼神瞅了瞅侯曼娥,猛一抱拳:“告辭”,撒腿就要溜。

侯曼娥險些氣歪了鼻子,表情猙獰去扯她,咆哮:“你跑什麼跑!不是我教的!真不是我——”

“轟——”

就在侯曼娥試圖暴力挽回自己名譽的時候,廣場猛地震動一下。

眾人悚然一驚,連忙舉起法寶背靠背聚陣,警惕地往四周看。

突然,有人指著廣場中央深深的凹陷驚呼:“那裡有東西衝出來了!”

下一瞬,全場突然震蕩一聲爆裂的巨響,眾人耳朵一嗡,滾滾岩漿如巨龍咆哮著廣場中央衝天而起,直衝九霄穹頂又轟然炸裂,化作萬千流光墜落四方。

晏淩黃淮幾人麵色一正,直接躍至隊伍前撐開屏障:“所有人小心,彆染上妖焱。”

侯曼娥遲疑了一下,被包子臉小師妹亮晶晶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隻好硬著頭皮揮著赤蓮劍也衝到法宗前麵。

侯曼娥心裡罵罵咧咧:明明是她以前做夢都想要的咖位升級,從無名女配榮升替位大師姐,但是怎麼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啊摔?!

紫紅岩漿迸射,驟然一道耀眼的金光如灼日開天劈來,眾人下意識閉上眼,驟聽一道高亢清冽的鳳鳴。

他們震驚睜開眼,忍著刺目的明光仰頭望去,隻見那滾滾岩漿之頂緩緩浮現出一雙巨大羽翼虛影。

烈火化出它長長迤邐的翎尾,金光點綴它瑰麗華美的羽紋,它似披著漫天烈陽,猛地一聲戾鳴鋪展開雙翼,浩大的聲波讓整座大殿轟然共震。

所有人呆呆看著它,好半響,有人如夢初醒喃喃:“這是…上古鳳凰啊。”

所有人都是一震,呆愣的眼神漸漸變得各異。

晏淩眸色沉靜,林然眼神帶笑,侯曼娥麵露羨慕,黃淮嘖嘖感歎…

溫緒側過臉,看著方俞成眼中的狂喜和渴望,輕彎一下唇角。

就在這時,眾人身後,空間突然被撕裂開一道縫隙,兩道纖細的身影踏空而出——

……

千琉恣出神了很久,慢慢用手背蹭掉臉頰的淚水,轉身看向楚如瑤,見她正半握著鳳鳴劍、遲疑看著自己,頓時笑了:“你是不是很不能理解?”

楚如瑤抿著唇:“…我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我不能確定您是壞人還是好人,所以我無從評說。”

“哈哈哈,能說出這樣的話,證明你還是真的單純。”

千琉恣並沒有被觸怒,反而被逗得彎腰直笑:“小丫頭,是非黑白哪有那麼清晰,壞人可以做好事,好人也可以變壞,這問道登天之路,太高、也太遠,一路有太多誘惑和考驗,也許有一天,當你回首而望,你會發現,自己早已經變成另一個曾經無法想象的人。”

“不會的!”

楚如瑤握緊鳳鳴劍,眼神堅定到執拗:“至少,無論我變成什麼模樣,我都絕不會變成一個傷害彆人的壞人。”

千琉恣笑得更厲害了,有心戲謔調侃幾句,可是看著她明亮倔強的眼睛,突然恍惚著,說不出話。

她這才想起,那麼多人中,她為什麼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這個孩子呢?

因為…她從這個孩子身上,恍惚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那時候,也還是驕傲的、天真的、倔強的、幸福而快樂的千琉恣。

那時候的她,也可以這樣驕傲地仰頭,對著任何人,信誓旦旦說自己永遠不會變。

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來:“好啊,那就去證明啊。”

楚如瑤:“我會的。”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禮,然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千琉恣看著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風拂過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虛無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