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山血海,火焰連綿, 人的屍首成了最好的燃料, 腥臭的味道彌漫鼻尖,韓齊氣息奄奄地藏在屍首之下, 嘴裡苦澀的血腥味提醒著他——他還活著,又一次在戰場上逃過了一劫。
前半生他是皇宮裡的七殿下, 生母早亡, 父皇也並不寵愛他, 甚至聽信宦官讒言一道旨意便將他貶出了京城。
那時他憤恨他不平,在離京的路上, 覺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而如今,他躺在屍山血海裡,因尚有一口氣在,就已覺得自己無比的幸運。
世事變幻如斯, 韓齊對著蒼茫的天際笑了一聲,胸膛震顫, 口中吐出一口血氣,虎口因為不斷揮刀已經裂開了幾道口子, 乾涸的血跡黏在掌心,麻木的疼痛。
韓齊一生都不會忘記那種疼痛。
幾個戰場打滾下來,拿命換來的銀子,隻求得一個接近那人的機會。
他做到了。
林樂天……
韓齊在宮中為七皇子時,隻是聽過卻沒見過,聽聞是個貌若好女心狠手辣的宦官, 也的確手段狠毒,若不是他命大,怕早已死在了多年前的那場截殺上。
他要複仇。
為他自己,也為了這個千瘡百孔風雨飄搖的朝廷。
他流著皇室的血脈,他還有一個兄弟,他背負著屬於他自己的命運。
韓齊計劃籌謀好了一切,卻未曾想過會有如此變數——那個變數名為‘林樂天’。
有關林樂天的傳言有許多,韓齊在宮中聽得多,在宮外聽得更多,無論哪些傳聞裡,都要提上一句——林樂天美貌無雙以色侍君。
韓齊很不以為然。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會寵幸一個閹人,林樂天的心計手段又怎麼能是一句‘以色侍君’能籠統概括的?
但當他真的見到林樂天時,他堅定的信念動搖了。
妖人禍國。
韓齊在見到林樂天的第一麵起就想著遲早有一天,他要親手殺了林樂天。
如今……林樂天真的死了。
他該高興的。
禍國之人死了,終究是對江山社稷最好。
桌邊紅燭未儘,微弱的燭火慢慢跳動著,韓齊深吸了一口氣,懷裡的人恬靜而美好,那張淡色的薄唇再也說不出任何刻毒之語,真真的就像一幅畫般,筆墨深淺不一,勾勒出一張絕豔的芙蓉麵孔,沒了呼吸,蒼白病弱的臉孔失了神采,隻留了純然的美。
韓齊靜靜地凝望著這張臉,他這一生緣都是被這張臉害苦了。
他害他失去姓名。
他害他顛沛流離
他害他渾身傷疤。
他害他卑躬屈膝。
他害他……
嘴唇慢慢抖動,胸膛似灌入了刺骨的風,韓齊抬起大掌,掌心在戰場上磋磨多年,早已不複曾為皇子時的柔嫩,粗糙的,傷痕累累,新傷與舊傷重疊著,緩緩貼向懷中嬌嫩的臉龐。
那一瞬冰涼的觸感似一把銳利的刀一直割向了韓齊的虎口,震得韓齊的手猛地彈開。
“林樂天……”喉頭一甜,鮮血從喉間滾向舌根,韓齊含著那一口血,將齒間都染上了血腥味,微微一笑,露出鮮血模糊的牙齒,“我……不會輸給你……”
不過是人死了,有什麼好難過的?難道還妄想和他一生一世白頭偕老嗎?
韓齊邊笑,邊抱了人起身,腳底沾地卻是微一踉蹌,喉頭後湧出的鮮血絲絲縷縷地從唇角滲出,沾濕了他的朱色官袍,記憶仿若活到煉獄般的戰場,四處都是刀鋒血雨,他懷抱著自己的那一把刀,搏一個苟且偷生。
如今他還能搏得什麼?
懷裡的人柔軟、安靜,再也不會冷冷地斜睨他一眼,滿懷著惡毒心思似笑非笑地喚他的名字,若有若無地試探算計。
分明是條惡虎,他叫他害得那樣苦,怎麼叫他護成了心頭肉?
“我不強求,”韓齊垂眸慘笑道,“今生我與你恩怨相對,終究是……”
不得善終。
一語成讖。
韓齊喉間又湧出一口鮮血,忽得大笑出聲,“我不強求!”
關雎宮落葉磅礴,花葉都已垂垂凋謝,韓齊將人放在一旁,抽刀掘墓。
這是他做慣了的事。
在戰場上,為旁人、為自己掘墓,做了錦衣衛,為同僚為敵手掘墓,他的刀沾滿了無數血腥殺戮。
韓齊握住刀柄,單膝跪地,眼中慢慢模糊了。
為何……為何……為何終究不得善終?
他已經下定決心放下了。
他曾殺他,欺他,辱他,韓齊全都不顧了,隻要一個完完整整的他陪在身邊,哪怕恩怨相對,哪怕枕邊臥虎,他都認了。
“林樂天……”血絲從齒縫落入地麵,了然無痕,那些曾有過的愛恨仇怨也會如此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