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濟抬頭望著茫茫夜色,心裡一片陰鬱揮之不去,像被什麼東西沉沉壓著一般。
“我一會兒再回去。”他搖搖頭,衝石泉揮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馬加鞭地趕路,今日好好養足精神。”
石泉應聲離開,回了帳中。
軍中一向作息嚴格,月上柳梢時,眾人都各回帳中,唯有值夜巡邏的人在外圍走動。
裴濟停在一片空地,想循著本能朝某個方向行去,可腳尖才轉動,便止步不前了。
他搖搖頭,壓下心裡的念頭。
這是在軍中,她雖已離了陛下,卻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該在夜裡就這樣到她的帳中去。
他眼裡沉鬱更甚,低著頭默默行到一處樹影下,也不顧地已被冬日的嚴寒凍得硬邦邦,斂了衣袍便坐到樹下,抬頭望著夜空出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周遭連巡邏的人與次數也變少了,一切真正歸於寂靜時,身後卻忽然傳來一陣輕而緩的腳步聲,伴隨而來的,是冷硬的地上,殘枝斷木被踩出的細微聲響。
裴濟猛地回頭,正對上一雙熟悉的杏眼。
冬日的淒淒冷月映在她的眼瞳中,忽然變得溫柔動人。
“三郎,原來你在這兒。”麗質微笑著走近,與他一同席地而坐。
裴濟麵上沒什麼表情,隻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見她披著氅衣,坐下時,也將氅衣墊在了身下,這才將視線移開。
麗質掩在氅衣下的兩條胳膊伸出,輕輕挽住他的左臂,將臉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嗔道:“你的衣裳都這麼涼了,可彆再凍下去了。”
裴濟蹙眉,想伸手將她推開些,她卻挽得更緊:“你放心,這時候沒人看得見。再說,這是你麾下的軍營裡,我不信你難道還管不住將士們的嘴?”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也相信他定已想好了如何應對。
果然,裴濟沒再將她推開。
良久,他無奈地輕歎一聲,慢慢將她摟在懷裡,替她將氅衣裹得更緊,啞聲道:“我隻是不想讓你再受一點委屈罷了。明日待你和母親離開,我會先在軍中將你的事都解決了。”
麗質的身份十分敏感,前麵又有叛軍虎視眈眈,行軍之間更是艱苦異常,她不適宜留在軍中,還是得走先前已探好的正能避開叛軍的路南下至揚州暫避。
至於母親,年歲也已大了,亦不能再橫穿處處有叛亂的北方往裴家祖宅去,便隻好也跟著麗質一同暫往揚州去。
雖然先前已同麗質說過此時,眼下他還是忍不住又解釋一番:“你放心,我已同母親說過了,先前的事,是我冒犯了你,錯都在我,她素來性情寬和,心裡即便不喜歡你,也絕不會多加為難。”
說著,他頓了頓,嗓音間的乾澀更甚:“她又才知道了父親的事,正有些傷心,還要煩你路上能多體諒、遷就些。”
麗質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是他的母親,他已替她做了這麼多,如今不過要她體諒一下大長公主,哪裡又不應的道理?
隻是,看著他這一副事事周到,什麼都已提前想好的樣子,她心裡愈加柔軟,忍不住心疼起來。
“三郎啊,你自己呢?”她伸手撫摸他映在月色下的冰涼麵頰,“你替彆人考慮了這樣多,可是你自己呢?你說公主傷心,需人體諒,你難道不是也一樣難過嗎?”
他也是才聽聞了父親的噩耗,又才與相處二十餘年的表兄決裂,怎會不難過?可他從始至終,都一直讓自己忙碌不已,處處想著彆人的事,半點沒將心思留給自己。
麗質想,她這輩子自詡的冷硬心腸,在他這兒大約早已不複存在了。
明日分彆在即,她思來想去,始終放心不下,這才特意趁著四下都已無人時來看一看他。
裴濟沒說話,隻是眼神閃了閃,凝視著她盈盈的杏眼,素來沉靜深邃的眼眸裡,竟慢慢滲出一層濕意。
連日的重壓下,她的溫柔終於讓他時刻緊繃的情緒有了一絲裂縫。
麗質摸摸他的臉頰,伸手張開雙臂,將他拉到自己胸口,用寬大的氅衣將他的腦袋蓋在裡麵,一下一下輕拍著他的後背。
裴濟起初渾身僵硬,像不習慣鬆懈下來似的,可片刻後,卻慢慢伸手環住她的腰,將腦袋深深埋在她胸口,默默消解著壓抑許久卻不得發泄的情緒。
他雙肩時不時的無聲聳動。
已十幾年不曾掉過淚,卻還是在今日流了出來。
幸好,他並非孤身一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他慢慢恢複平靜,又在氅衣的遮擋下擦了擦眼角,這才慢慢坐直身子,肅著臉道:“再這樣下去,我恐怕要悶壞了。”
麗質聞言,忍不住輕笑一聲:“我可舍不得將你悶壞。”
月色下,她雙眼盛著月輝,清亮而溫柔,似乎有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裴濟靜靜注視著,忍不住捧著她的臉頰,俯首親吻那雙杏眼裡的溫柔月色。
“麗娘,多謝你,我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