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舊事(2 / 2)

貴妃裙下臣 山間人 7919 字 3個月前

“你現在,心中也不好受吧……”

麗質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當是鐘家人的事。

她移開眼望著天邊的明月,微笑著搖頭:“稱不上多傷心,隻是有些惆悵感慨罷了。夫人願聽聽我的事嗎?”

不知為何,她望著大長公主的模樣,忽然便想說說過去的她,說一說從前那一個麗質。

才來到這個世界時,她尚能以冷冰冰的心審視另一個靈魂的過去與未來,可時間久了,她卻越來越覺得兩個人已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明明未曾親身體驗過的過去,卻真真切切在她心裡留下了痕跡。

大長公主沒說話,隻專注地望著她,等她開口。

“我生在蜀地,幼年時父母便亡故了,將我與長姊托給叔父與叔母照看。叔父那時不過還是個沒品級的小吏,家中衣食無憂,卻絕稱不上富裕,自然打心底裡不願照看我們姊妹。是叔母勸他暫將我們留下,給口飯吃,給件衣穿。”

大長公主生在皇家,自然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才聽她一講,已有些心酸,連方才的茫然難過也淡了些:“那你叔母為人不錯。”

麗質輕笑一聲,搖頭道:“叔母說,我們姊妹兩個年紀雖小,卻已能看出容貌極佳,再養幾年,將來若能嫁進哪個高門大戶裡做個妾侍,也好給叔父、堂兄在官道上開開路,再不濟,也能教四娘日後結識更多貴族子弟,嫁個好人家。”

大長公主忽然不說話了。

“後來,為了省些錢,叔母便將我們送去外教坊司,跟著歌舞伎人學歌舞。阿姊性子傲,起初說什麼也不願去,叔母便命人收了我們的飯食,讓我們不吃不喝地捱著。”麗質說到此處,眼裡忽然有些濕,“阿姊倔強得很,餓著渴著也不低頭。她說,叔父一向膽小怕事,定不敢真的將我們餓死。可她轉頭看到我餓得偷偷趴在井邊想打涼水上來喝,卻因為實在沒力氣,差點一頭栽進井裡,本來說什麼也不願鬆口的她,第二日一早便跪在叔母屋外磕頭認錯了。”

大長公主乾澀了許久的眼眶也跟著濕潤了。她忽然想起中秋宮宴上,麗質跳的那一支《春鶯囀》,跳得那樣好,原來是因為從小便被逼著在教坊司裡學歌舞。

“那你長姊的腿又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就是在教坊司裡斷的?”

教坊司一向是給宮廷中送樂師舞伎的地方,教習十分嚴格,有不少年紀小的娘子因練得太苦而受傷。

麗質搖頭,又將蘭英與魏彭之間的事一並說了。

不知為何,聽她說起過去的事,大長公主竟奇異地感到自己先前的那一陣孤獨無措已不知不覺消失了大半。

她第一次仔細地審視眼前這個被旁人稱作“禍水”的美麗女子,隻覺與過去的印象完全不同。

人人都說鐘三娘憑著美貌一朝封了貴妃,是天底最教人羨慕的女人,可她分明也是個從小便寄人籬下的可憐人啊。

麗質看出大長公主目中的憐憫,忍不住笑著搖搖頭:“今日同夫人說這些,並非是想教夫人同情我。隻是想同夫人說,世事無常,不如意者十之**,沒什麼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小裴將軍說過,夫人與裴相公多年來都恩愛和睦,裴相公定也盼著夫人能安安穩穩過下去。”

她說著,將手邊的紙筆推過去些:“夫人若覺得難過,便將想說的話都寫下來,隻當是給裴相公寫信便好。”

大長公主垂眸望著眼前空空如也,還未見字跡的紙,終於又落下兩行淚來。

麗質站起身,提燈道:“院裡冷,夫人不如回屋去寫,飲些熱湯羹,暖暖身子,才有力氣寫字。”

等在院門邊的舒娘忙走近將大長公主攙起:“夫人,回屋去吧。”

這一回,大長公主未再拒絕,站起身來挪動著早已僵硬發麻的雙腿,慢慢往屋裡去。

行到門邊時,她忽然轉過身,衝麗質喚了一聲。

“鐘娘子,多謝你。”

……

蜀州青羊肆,李景燁虛弱地靠在榻上,望著跪在地上的蕭齡甫,忽然將一座筆架猛地推出去,砸在他麵前。

“你如今的膽子越發大了,未同朕說,便擅作主張,將楊敏馳殺了!”

不過說了一句話,他便已氣急不已,撐著扶手不住地拍著胸口。

來到蜀州已半月有餘,他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差了,也不知是因此地氣候奇特,還是彆的什麼緣故。

蜀州一帶地勢險峻,多崇山峻嶺與湍急河流,千年來始終以易守難攻著稱,到了這裡,暫不必擔心叛軍的事。

可他卻仍是惶惶不安,絲毫沒有放心。那日裴濟離開前的那句話,在他心裡埋下一根刺,如今越長越尖銳,刺得他難以忽略,不得不警惕起來。

可手裡的一切似乎正飛快地脫離他的控製——不論他將事情交給誰去辦,最後總是繞不開蕭齡甫。

他這才明白,跟來的這些朝臣,看似是他一手提拔的,可實際上卻也都是經了蕭齡甫的手。

他們哪裡是他的臣子?分明是蕭齡甫的黨羽!

如今,唯一一個因救駕之功能與之相提並論的楊敏馳,也被蕭齡甫借著飲酒的機會下毒殺害了,這教他怎能不怒?

蕭齡甫跪在地上,卻沒想過去的許多年一般彎著腰恭敬不已,而是挺直腰杆,微笑道:“陛下息怒,當初楊刺史趁著陛下被困扶風時,曾口出狂言,頂撞聖上,臣殺他,可都是為了替陛下保全顏麵。”

“你!朕的顏麵,無需你來保全!你說說,你到底想做什麼!”李景燁一番話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也對,陛下的顏麵,早已經丟儘了,的確不需臣再來保全。”蕭齡甫絲毫沒有懼意,仍是笑望著他,“臣想做什麼?自然是為陛下做事。楊敏馳那樣沽名釣譽又無甚真本事的人,陛下難道還想重用?這麼多年了,陛下難道不知,臣也並非那等一擊便倒的紙老虎,豈是楊敏馳那樣的無能之人就能壓製得住的?陛下這一招,未免太小看臣了。”

他如此說話,幾乎已是針鋒相對,再不畏懼的樣子了。

李景燁怒不可遏,當即氣得渾身亂顫,雙目怒瞪,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蕭齡甫隻冷笑一聲,從地上慢慢起身,衝何元士道:“大監,該給陛下服藥吧。”

何元士匆匆忙忙捧著丹藥上來。

蕭齡甫眼神幽幽地望著那一枚圓潤光亮的丹藥被李景燁飛快地咽入腹中,慢慢收起笑意,昂首闊步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