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十月初八,上京城中降下今年的第一場初雪。東林書院今年的冬狩準備兩日,便要正式開始了。
東林書院的冬狩之日,原本是開國大長公主每年訓練護衛們在野外生存技能而特意保留的傳統項目,每天冬季初雪降臨之後,她便帶著公主府護衛輕裝簡從前往西山的皇家獵苑。
整個冬狩持續半月有餘,但護衛們皆不帶食物,全憑獵殺的野物來保持體能,並且將整個護衛隊分為兩隊,做敵對雙方來操練廝殺,模擬兩軍對峙,以保持護衛隊的血性。
待得東林書院創立之後,為了紀念開國大長公主,第一代山長便將長公主府的傳統冬狩之日保留了下來,隻是在訓練程度上要比之護衛隊輕鬆許多,允許這些學子帶食物及日常用品,冬狩的日子也由半月縮短為六日。
虞世蓮從宿舍出來,路過藥圃,被教律學的閻先生拉住,非要把脈。
整個東林書院的先生學子們皆知道律學先生閻文是個藥瘋子,癡迷藥理醫學,偏又不曾師從名師,隻自己抱著書本子瞎琢磨,哪怕被閻文把脈,也置之一笑。權當供他義務學習了,說不定能在律學先生這裡混個臉熟,年末成績能夠得個好評呢。
閻文捏著虞世蓮的腕脈沉吟一時,得了個“肝氣鬱結,須疏肝養胃”的結論,又提起要替她開個藥方,虞世蓮推說還要去教舍練字,便急急走了。
她邊走心裡邊琢磨,都說閻先生律學是一等一的,但當大夫卻是半瓶子水,沒想到今日的診斷結果倒有幾分道理。
虞世蓮能不氣嗎?!
她一個尚書府的庶女,多年處心積慮想要打進嫡女圈子裡去,最終還是隻能跟各家府裡得意的庶女們廝混交往,偏林碧落一個商戶女才來沒多久,已經跟那些嫡女們混的爛熟,都已經稱姐道妹了。
特彆是今日要上射藝課,王益梅便拿出個上好的羊脂玉指套來,非要送給林碧落。
林碧落堅辭不受,卻被後者逼的沒辦法了,隻能收下了。
王益梅也是逼不得已。她向家中母兄誇下海口,又借了銀子,要做買賣,又跟王夫人要鋪麵,家裡人都答應了,林碧落這裡卻還沒應下來呢。她怎麼能不著急上火?
雖旁敲側擊的問過林碧落好幾回,可是林碧落卻道還在考慮之中,待她考慮清楚了,必定給王益梅回複。
王益梅就怕林碧落反悔,想著法兒的討好林碧落,瞧見她用的是鹿皮指套,回家便將自己初時學箭之時,長兄專為她打磨的羊脂玉指套拿來送給了林碧落,隻盼她能及早籌備鋪子開業。
買賣再不做起來,她回家之後恐怕都會被母兄取笑。
其餘虞世蘭以及鄧九娘幾個瞧見王益梅這死皮賴臉的模樣,皆起哄不已,與林碧落下最後通諜,若是她偏了王益梅,撇開眾人單隻與王益梅合作,大家姐妹也沒得做了。
這話聽在虞世蓮耳中真是刺心。
偏一會兒她們便回宿舍去換騎馬裝,虞世蓮又不上射藝課,隻能乾看著她們打成一片,都來取笑林碧落隻會放空箭。
待得眾人走了之後,虞世蓮才離開了教舍,在書院四下轉悠,偏生遇上了閻文。
待她彆過閻先生,獨自走在寂寂的書院裡,隻覺到處是一片雪白,心念一動,腳步便不由自主的向上射藝課的訓練場上走了過去。
拐過幾座被巨樹掩映的校舍,走過九曲回廊,便是一條筆直的甬道直通訓練場。這條路虞世蓮曾經走過一次,隻是走到中途卻又放棄了。
現在她站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上,卻有幾分茫然。
正在愣神間,聽得身後傳來腳步聲,她隻當是哪個同窗去上射藝課結果遲到了,猛然轉頭,卻發現遠處走來一名氣宇軒昂的年青男子,麵色如蜜,眉如刀裁,目如寒星,蜂腰猿臂,整個人便似雪地裡行走的尖刀,透著一種凜冽的寒意。
她心中巨跳,立定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軒昂的男子闊步走了過來,漸漸靠近,目光隻隨意往往她身上一瞟,似瞧著路邊花樹山石,毫無出奇之處,就那麼輕輕巧巧的瞟了一眼,便越過去了。
那男子走路的姿勢很是特彆,輕快而迅捷,像一頭獵豹在空無人一人的雪地裡覓視,步子優雅緩慢,卻帶著天生的威脅。還有他深寒幽黑的眸子裡,似有刀鋒般的寒意,虞世蓮隻覺得整顆心都在顫栗,於顫栗之中卻生出一種意欲柔軟順臣服的念頭來……
她曾經夜裡夢裡都想要遇見這樣張揚自信的兒郎,千金一諾,值得她托付一生,而不是像她的阿爹虞傳雄這樣子的文人政客,在婦人堆裡打滾,左搖右擺,始終不肯為一個女人停留。
虞世蓮眼睜睜的看著那男子龍行虎步,黑色的大氅隨著他的走動仿佛也帶著凜人的氣勢,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儘頭。
她眼睜睜看著那空無一人的甬道儘頭,一路隻留下他走過的腳印,有寒風輕輕卷起積雪,那腳印便淺了一些,再淺一些,不久之後便會徹底消失,仿佛這男子隻是她在寒冷的初冬做的一場了無痕跡的夢。
接連兩日,虞世蓮都很恍惚。
睜眼閉眼,便會想起那男子的眉眼,那樣冰寒凜冽的眉眼,假如笑起來,又會是怎樣動人的盛景?
到得第三日上頭,正是冬狩之日。
東林書院所有的學子先生們都出動了,馬車連著馬車,丫環仆婦坐著馬車,護衛侍從騎著馬兒跟在自家年少俊美的郎君身後穿城而過。整條車隊從街頭瞧不見街尾,許多市井百姓競相觀看,更有彆的書院的學子們用豔羨的目光瞧著那輕騎裘服打馬而過的貴族少年,還有坐在敞篷馬車上衣帶飄揚的丫環侍女,想象著她們的馬車緊緊跟隨著的那遮的嚴嚴實實的錦帷馬車裡坐著的少女,該是何等風姿……
被擠的水泄不通的路邊,有一隊穿著短打紮著腰帶的少年們在人群中跳起來去瞧那車隊,他們紛紛猜測著那馬車裡的少女,數著一輛輛用各種錦帷遮住的馬車,猜測著東林書院共有多少女學子。
鄔柏的目光穿過黑壓壓的人頭,一次次的跳起來,又一次次的落地,想要看清楚那馬車裡坐著的少女,可惜那些馬車的車簾始終未曾掀起,坐在馬車裡的少女們此刻正裹緊了裘衣,享受著最後一刻的溫暖時光。
皇家獵苑裡隻有兩排簡陋的屋子,住宿條件極差,哪怕帶的丫環侍從再多,準備的再周到,這大雪天去冬獵,不吃點苦頭幾乎是不可能的。
車隊的最後麵是行李輜重,足夠一行人馬吃用數日。便是銀絲炭也帶著幾馬車,生怕凍著了這些貴族少年男女們。
這等出行的排場,自然讓普通百姓咋舌。
鄔柏的大師兄嘖嘖出聲:“哪一日待我投軍立功,做個人上人,也這般招搖過市,好讓旁人也羨慕羨慕。”
同行的一幫師弟們之中,一名瘦的跟猴兒似的少年一哂:“大師兄,若是等你投軍立了功,恐怕胡子都白了, 便是這般招搖過市,除了讓一幫大娘們啐一口,你以為難道能讓小娘子們歡呼?不過是白想!”
那大師兄一巴掌扇在瘦猴兒少年的腦袋上,“敢編排你師兄了?!信不信我將你揍成渣渣?!”
那瘦猴兒少年頗為不服,“大師兄,你將我揍成渣渣有什麼了不起?要是能將鄔師兄揍趴下,那才是本事呢!”
站在旁邊的鄔柏卻有幾分心不在焉,被幾位師兄弟各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
“想什麼呢?”大師兄目光微閃,狀似隨意的問了一句。
“想我媳婦兒呢。”鄔柏隨口答他。也不知道這話哪裡引得那大師兄高興了,連連拍著他的肩膀,“你媳婦兒在哪呢?不會就在那馬車裡麵吧?”
“是啊。”鄔柏垂頭喪氣的點點頭。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從小一起長大的三姐兒怎麼搖身一變,就成了郡主府的義女了呢?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最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三姐兒竟然離開了林家,長住郡主府了。
——可是他哪裡做的不好惹她不開心了?
鄔柏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大師兄卻也不給他功夫想明白,小聲在他耳邊問:“阿柏,難道你……中意的不是小師妹?還是你媳婦兒真在這車隊裡?”心中卻不由輕蔑一笑。
這小子最近不會是傻了吧?
東林書院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貴族子弟學院,在那裡讀書的學子基本都是貴族少年男女,偶有一二名不是貴族子弟,那也是非貴即富的,聽說皇商家的嫡長子便是花了重金卻進了東林書院讀書的。
鄔家不過市井小民,父兄皆是公門小吏,要說這樣的人家與富貴人家有牽扯,打死這幫師兄弟們都不信。
鄔柏有時候也很難相信。
他一直以為,三姐兒會在林家住著,做著小生意過著平順的小日子,慢慢長大,然後等著他來娶她。
中間他還可以時不時去林家瞧瞧她,帶些小玩意兒送給她。
對於他的這項支出,穀氏從來不吝嗇,總是會小聲問他要不要給三姐兒買什麼東西?
剛訂完親的時候,鄔柏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一朝心願得償,便是做著夢也能笑醒。
重陽節他去林家見三姐兒,她便不在家。
鄔柏當時問何氏,三姐兒去了哪裡,何氏隻道去了親戚家,過幾日便能回來。
後來聽說三姐兒倒是回來過,可她每次來去匆匆,兩個人連相遇的機會都沒有。
將自己裹成個球窩在馬車裡,懷裡還抱著手爐的林碧落全然不知道馬車之外的大道上,還有少年隻為了瞧她一眼,無數次徒勞的跳起來又落下。
虞世蘭、虞世蓮與她同車。
原本往年虞世蓮以體弱不便為由,不肯來參加冬狩,但是今年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竟然破天荒的要求參加冬狩。
衛姨娘追問了她好幾次,都沒問出什麼來,最後隻能向虞傳雄哭訴,“阿蓮身子骨弱,這大冷的天還參加什麼冬狩?萬一凍病了可怎麼好?”
反是虞世蘭年年參加冬狩,義成郡主倒從來不曾抱怨過一句。
“既然身子弱,就在府裡好生養著,何必跑到外麵去受罪?!”
衛姨娘生的楚楚動人,天生便有一種弱風拂柳的風姿,讓男人忍不住生出嗬護之心,當年她也是憑著這股天生的嬌弱之姿進了郡主府,並且得到了虞傳雄的寵愛。
虞世蓮的模樣頗有幾分乃母的味道,總能在不經意間引得少年郎生出保護她的念頭。再加上她在東林書院讀書,見識到了同齡人之中的佼佼者,又有各大府裡的庶女們,有不少都得了妾室出身的親娘的親傳密授,倒對籠絡少年郎們都有些手段。
衛姨娘見得自家閨女生的不負重望,嬌弱娉婷更甚於她,又是個讀過書識過字的,更有見識,一心巴望著她能得個高門大戶的如意郎君,對虞世蓮教養的更為經心,又早早將虞世蓮定位為“嬌弱堪憐的小娘子,知書識理的大家淑媛閨秀”,凡是與此等形象不符的行為儘皆杜絕。
冬狩哪那裡是“嬌弱堪憐的小娘子”該去的地方?
萬一被寒風吹的臉蛋粗了,頭發毛躁了,可怎麼好?
可惜虞世蓮這一次是鐵了心要去冬狩,與衛姨娘爭論了兩日,最終當娘的拗不過女兒,隻能垂淚目送她坐上前往皇家獵苑的馬車,捂著心口在寒風中站了半晌,倒似西子捧心一般模樣堪憐。
衛姨娘的這般造型被好事的丫環報到了義成郡主那裡,她倒還有心情打趣。
“敢是衛姨娘的心肝被人剜走了,才捧著心站在那裡呢。也怨不得她,待讓老爺好生安慰一二,她便開解過來了。”底下一眾丫環皆暗笑不已。
話說郡主府裡從來不缺美人兒,特彆是各款各型的。便是當初衛姨娘這款嬌弱垂淚型的在後院一枝獨秀,比起義成郡主那般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正室主母,那真是男人的心頭肉一般。義成郡主後來見得虞傳雄好這一口,倒尋了十來八個這類型的丫環送去侍候虞傳雄。
果不其然,衛姨娘一枝獨秀的局麵很快被打開。
不過她到底不似這些丫環們是後天有意識效仿,總還是先天技藝,簡直算得無師自通,說到底仍然技勝一籌,因此在虞傳雄的心裡倒也占有了一席之地。
後來在同僚上司的宴飲之中,虞傳雄結識了後來的薑姨娘,大致也似衛姨娘這種類型的,差不多有點一見鐘情的感覺。因為引進了外來人才,衛姨娘才不曾獨擅專寵下去。
不過義成郡主從來不在意這些。
她的注意力從來都不曾放在後院爭寵打壓妾室身上,仿佛與妾室爭寵吃醋乃是浪費生命,於她的生活全無益處。
郡主府的後院一直保持著百花爭豔的狀態。
兩個孩子都是參加冬狩了,要有好些日子不回來,義成郡主閒極無聊,便喚了丫環去廚下尋些吃食來。那丫環去了廚房,見有莊子裡新送來的鹿肉,便吩咐廚子烤了,才提了過來,打開之時,義成郡主聞到鹿肉的味道,頓時嘔吐不止。
她身有不適,倒嚇壞了房裡一乾侍候的丫環仆婦,忙遣了人拿她的名貼去太醫院請個太醫來把脈。
“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倒嚇的你們這般模樣?我不過就是聞著那鹿肉的味兒不舒服而已。”
丫環見她對著鹿肉嘔吐,早將鹿肉撤了下去。
許嬤嬤替她順氣,又接過丫環遞上來的茶,略試一試水溫,這才遞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