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女人的嫉妒有時候是盲目瘋狂不顧一切的,它所產生的負能量遠不可估量。
對於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嫉妒過自家後院裡任何一個婦人的義成郡主來說,她完全不了解嫉妒可讓人心智蒙蔽到近似白癡的水準。
人都有沒辦法切身體會的情況。比如義成郡主,她的世界大部分都在外麵,並不在郡主府後院這一畝三分地。除開與京中貴婦喝茶看戲賞花拜佛交流感情,還要關注朝廷動向,與康王府留下來的一部分舊日僚屬聯絡感情——另外一部分奉康王爺遺命,追隨先太子與容紹,被貶的貶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四散飄零。能在上京城中站穩腳跟的,都是在後來的站隊過程中跟從了義成郡主的腳步,站到了今上的隊列裡,這才有了後麵的榮華富貴。
義成郡主此生恨事便是身為女子,不得立於朝堂,隻能做丈夫背後的“賢內助”,與之就朝堂局勢以及政見提出中肯的建議,並利用康王府舊部助他立足於政堂,傲視同僚。至於郡主府後院裡那些鶯鶯燕燕,不過是一群籠中鳥而已,權且當是虞傳雄閒暇時放鬆身心的樂子,與大局無礙。
一個人一旦長久的將目光注視著遠方,便很容易忽略腳下的泥濘。
誰能想到衛姨娘母女的破壞力如此之巨大呢?連家中主子都敢攀咬。
今上禦前最得力的大太監姓木,名若富。在今上還是個幼小的皇子之時,便陪侍在側,等今上繼位之後,他便是禦前第一人。
凡事若論起排行來,自然有第一便有第二。
禦前排位第二的太監姓苟,名有德,也是今上龍潛之時便跟著的近侍宦官。哪怕木若富長著四個腦袋八隻手,也不可能總攬皇子身邊所有事,那苟有德便領著一部分差使,多年與木若富彆苗頭,暗中互相較勁,已非一日。
苟有德做夢都想取代木若富,成為禦前第一紅人,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要說衛姨娘母女能搭上苟有德,還是全憑虞世蓮認識的一位同窗,年春才入學的翁瓊。
翁瓊的阿爹翁鵬有淩雲之誌,原本是個六品官吏,使了大把銀子好不容易爬到了五品,還想更進一步,但苦於原來的門路已斷,又聽說禦前得力的太監在京中皆置有宅子,打聽了木若富的宅子,跑去巴結,沒想到木若富對這位小官不放在眼裡,隻能怏怏而回。
翁鵬既沒巴結上木若富又轉頭打聽到了苟有德的宅子,便奔著苟有德去了。
苟有德其人,不止貪財還好色,尤喜幼女。宅子裡除了一位正頭娘子,還納了四五房妾室,連侍候的也是美貌婢子,下了值回來總要折騰一回,玩些假鳳虛凰的把戲。
這原是太監們貫常發泄的方式,哪怕不能儘人事,也總有些彆的法子取樂,隻是尋常女子極難承受,苟有德那些妻妾每侍候一回便要休養半月才能爬起來。
況且苟有德最好幼女,年十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最合他意。
巧了,翁鵬除了今年才送到東林書院的嫡女翁青,庶女翁瓊之外,還有個出落的非常美麗的庶女翁珠,年方十二,見過的官家夫人都驚豔不已,口耳相傳,竟然得了個外號“小珍珠”。
翁鵬求到了苟有德身上,他彆的沒要,張口便要了小珍珠來服侍。翁鵬回家想了半夜,舍去個容色出眾的庶女,與禦前大太監搭上了線,換來個錦繡前程,這買賣不虧!
這小珍珠翁珠正是翁瓊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親妹子。
翁珠進了苟有德的內宅,翁鵬果然步步順遂,官運通達。
但翁瓊每想起乃妹來必定心中傷感,再加上她自進了東林書院,見得虞世蓮待人可親,便漸漸引為心腹知交,將家中之事漸漸泄了出來。
虞世蓮與衛姨娘密切關注了義成郡主與林碧落大半年,種種跡象表明,她們母女的猜測有多麼的靠譜。到了年末之時,終於由虞世蓮出麵,求了翁瓊去見小珍珠,隻道有件極為重要的事情要告訴苟公公。
原本,若是虞傳雄夫婦與苟有德私交不錯的話,這件事情誤打誤撞到了這裡便被壓下來了。偏偏與虞傳雄夫婦私交好的不是苟有德而是木若富。
閹人使起壞來,比之尋常人更刁鑽些。
苟有德得了這麼個機會,便想著借機踩虞傳雄夫婦一腳,順便把木若富也拉下水,忍耐了一段日子,在大年夜的前一日尋機悄悄兒跟今上告了密。
當然義成郡主收養容紹之女的過程是經過再加工的。比如當年容紹事敗,姐妹倆密謀容家大姐兒生下來便夭折了,再寄養到尋常百姓家裡,待得她漸漸長大之後再以養女的名義接過來教養……當年木若富前去宣旨,回來親自向今上稟報容紹之女夭亡,想是收了容紹夫婦倆的好處等等。
苟有德有個富有聯想的好腦瓜子,與虞世蓮母女的腦回路出奇的一致,但有漏洞之處他們也自行將故事編圓。誰能相信義安郡主將女兒寧可托付給尋常百姓也不肯托付給嫡親的阿姐呢?完全講不通!
能講通的隻有一條:姐妹倆密謀保下了容大姐兒!
虞世蓮久恨林碧落,隻覺得自己一再的受挫皆是從林碧落進府開始。況她心中一直有楚君鉞的影子,不止是求而不得,而是因著林碧落墜馬受傷,楚君鉞毫不留情的那一刀,險些劃花了她的臉,那求而不得便化作了怨毒。
對林碧落的刻骨嫉妒怨恨以及對楚君鉞不肯回應,不肯憐惜她的怨懟。
——她得不到的,彆人也休想得到。
苟公公得到的密報,連聖上向來信任的楚君鉞也秘戀著這位容紹之女,他不肯成親便是因著容紹之女。
虞世蓮原本隻是想讓林碧落吃苦頭,楚君鉞也摔個跟頭,他若是知道因為林碧落而倒了黴,說不定就會回頭,瞧得見她的好。
可是這事兒落到了苟有德耳裡,那便有了另外一重考量。
聖上看重的楚家與容紹有了瓜葛?這可算是獨家功勞!
很不幸,楚君鉞每次見到苟有德,也隻是保持著基本禮貌,並不曾有什麼親近之舉。對這位少年得誌的夢家三郎,苟有德並無什麼好感。
今上久病,到了夏天身子便輕快些,一入了秋冬舊疾便犯了。他這兩年越發的沉寂了,聽得苟有德密報,又問起消息來源,苟有德便道此事乃是虞尚書後院裡的一位庶女及其姨娘探查清楚,隻覺郡主犯下此等欺君大罪,怕連累府中諸人,這才想到了禦前坦白。
苟有德密稟之後,悄悄抬頭瞧了一眼,見今上眉目沉斂,紋絲兒不動,心中便有了幾分忐忑。這位聖上原本性子便多疑,最容不得臣下欺瞞,早些年奪位的時候手比較黑,有不少站錯隊的大臣都命喪在他手下,許多家族都在那場政治惡鬥之中凋零,這兩年略寬慈了些,卻因常在病中,多疑的性子並未改掉。
他有些吃不準今上心中所思所想。
義成郡主府中,林碧落正在收拾盤纏。
她準備回林家過年,過完了正月十五,便跟義成郡主表明心誌,由郡主擇幾個可靠的侍衛送她去邊陲。她可不認為自己有本事跋涉千裡,安全到達親身父母身邊。
新開的三家半閒堂盈利不錯,最好的要屬王益梅開的那家,半年時間無論是各種小食還是畫作的交易量都直線上升,為此林碧落果斷調整策略,除了原來的花果茶之外,又尋了越大夫求了幾個男子滋補的藥茶,專為男性書畫愛好者定製。
到了年終之時,虞世蘭的半閒堂林碧落分了一千兩銀子,鄧九娘處分了六百兩,王益梅處卻是分了三千兩,連同在義成郡主府的月錢,郡主時不時給她的補貼,也有四千八百兩之巨。這還不算她收到的各種見麵禮以及郡主給的首飾。
原本虞世蘭開的半閒堂也隻是玩票性質,但是義成郡主身邊有不少官家夫人及其女媳,郡主生產完畢,聯絡感情偶爾便會請了這些官家夫人前去消散半日,又有家伎奏樂,或請了外麵的女先兒說書助興,有時候這些官家夫人便會帶了旁人來此消散,營業額倒比鄧九娘開的半閒堂收益要更好些。
林碧落早打算好了,這筆銀子不再交還給何氏,而是自己收著,帶到邊陲去。
因著三家半閒堂的小食花果茶以及蜜餞果子全是從林家供貨,這半年來何氏忙的腳不沾地,銀錢嘩嘩往家流,她提出要給林碧落一部分銀子,但林碧落堅決不肯要。何氏見此,便將多年前義安郡主饋贈,她與林保生留存下來給林碧落當嫁妝的銀子首飾都拿了出來,光銀子便有三千兩,親自交到了她手上。
想到也許這便是容家往後全家立身之本,林碧落便收下了。
如今她手頭也有了七千八百兩銀子,另有首飾若乾。
大年夜林碧落照例是在林家過的年。
林楠是到了大年夜,才知道林碧落的打算,緊抓著她的手當時便急出了淚,倒引的林碧落忍不住取笑他:“阿弟在書院裡這許久,我瞧著怎的越來越小了?”
“阿姐——你不能不走嗎?”
林楠完全不能想象姐弟相隔千裡,此生或者都沒有機會再見。想一想便覺心如刀絞。
林碧落換了鄭重神色,緊握了他的手,目中也全是留戀之意:“阿弟,此後家中大小事務,阿娘阿姐們,就全靠你了!”她拍拍少年尚嫌稚嫩的肩膀,囑托之意甚重。
還未囑咐完,守門的仆人飛奔來報,門外有天使,宮中傳召。
何氏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想過有一日宮中會有人跑到自家門上來傳召,她目露驚駭,拉著林碧落的胳膊便要將她藏起來,“就……就說三姐兒不在……”危機時刻,急中生智,朝前來專訊的仆人嚷嚷:“就說三姐兒出城去了……”
林楠也慌了神,跟何氏一左一右扯著林碧落便要藏起來,扯了兩下隻覺林碧落紋絲兒不動,何氏急的流著淚催促她。卻不防林碧落掙脫了林楠的手,又一根一根將何氏緊攥著的手指扒開來,麵上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堅毅之色:“阿娘,請恕女兒在此彆過!”跪下來,端端正正朝著何氏磕了三個響頭。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宮,也不知此後與何氏還有無見麵的機會。
何氏頓時急的大哭,軟軟坐到了地上,扯著她的手死活不肯放開。
耳聽得院子裡已經有腳步聲響起,林碧落抓著何氏的手,急急囑咐:“阿娘,我若是再也回不來,帶回來的包袱外加你給我的,都想辦法送到邊陲去,留給……他們去過活!此事你與周大娘相商。”
房門砰的被推開,門口立著一隊禁軍,銀甲閃亮,打頭的是位容長臉的中年宦官,盯著房裡哭成一團的母子,以及鎮定到麵無血色的少女開口:“宣聖上口諭,召林三娘子進宮。”
林碧落掰開了何氏死死抓著她的手指,起身來整整衣衫,“公公頭前帶路。”竟是再也沒回頭看一眼,隨著那位中年宦官而去,夜風寒涼,何氏爬起來追出去,但見夜風吹起她的裙裾,纖秀少女腰背挺直,一步步從容走出去,像過去每一天離開家門上學,像過去每一日與她暫彆。
何氏頓時悲從中來,“哇”的一聲放聲大哭,直哭的撕心裂肺。
林碧落一直走出林家院門,因著年節,街上鋪麵大門前麵都懸掛著喜慶的紅燈籠,紅色的光芒照耀在她臉上,倒將她蒼白的麵孔染上了紅暈,苟有德瞧了一眼,隻覺少女的眸光亮的驚人,玉顏清眸,麗色無雙,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口水。
“容姐兒,請吧!”
他伸出手來,拿腔拿調指著林家門前停的馬車,心中暗道可惜了,這麼一位美人兒,竟然馬上便要落個不好的下場。
林碧落上了馬車,苟有德也尾隨而上,見她上了馬車之後,安靜的坐於角落,心中忽生出邪念,待得馬車走動,涎笑著朝林碧落伸出手去,嘴裡輕語:“若得咱家在聖上麵前說上兩句好話,容大姐兒必定能留一條小命兒。”
想她不過稚齡,花樣年華,哪有不怕死的道理。
眼瞧著苟有德的手要伸到她胸-乳之上,林碧落抬手用儘了全力扇了過去,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毫無防備的苟有德便被林碧落扇了個正著。
“你——”
“我堂堂康王府後裔,哪怕今日命在旦夕,也輪不到你一個閹人來折辱!”從知道身份的那一刻至如今,這是第一次,林碧落毫無顧忌的向外人宣稱她的真實身份。
苟有德捂著臉,完全不敢置信!這女子此刻竟然還不知巴結他,還敢逆著他來。
馬車裡,少女雙目冒火,竟是驚人的美麗,可惜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粗俗非常,直戳苟有德最後的那點可憐的男性自尊:“公公連褲襠裡那玩意兒都沒有了,還要做出這般急色的樣子,這趟差使你大約是不想交了吧?”
苟有德臉上陣青陣白,直氣的肝疼。
自他在禦前當差,還有誰敢直揭他的短處,而且是這般的直截了當?!
便是連翁鵬那種的朝廷命官,明知他是個太監,隻要張口討要,便連親生閨女也舍得送出手,他何曾見過林碧落這種人?!
吃了她一耳朵,隻覺半邊臉辣辣的疼,此刻已經腫起來了。他一會還要去禦前交差,原本便想著半路上可以悄摸聲兒吃兩口豆腐解解饞,反正待這容家大姐兒下了天牢,也沒什麼命活著出去了,白白放過這般美人兒當真可惜,哪知道偷雞不成蝕把米,這會兒又不能把她怎麼樣。
想到待她下了天牢之後,自己可另行想法一償所願,又可解恨,苟有德恨恨坐了回去,陰陰一笑:“隻盼著容大姐兒永遠如今日這般威風!”
對麵的少女冷冷一笑,不再言語。
馬車駛的極快,從承德門進宮之後,苟有德便下了馬車,頭前帶路往乾福殿而去,林碧落緊隨其後。
到如今已經懼無可懼。
事未臨頭之時,她常憂心身世曝光,如今連這太監也呼她“容大姐兒”,她內心反倒平靜了下來。就好像等了許久懸在頭上的那把刀終於落下,除了未臨的痛意之外,還有長久以來提心吊膽的疲累之後的解脫。
遠遠臨近了乾福殿,隻覺燈火燦爛,來往宮人穿梭,到了殿門口,有個年長的圓臉太監迎了出來,瞟了一眼低著頭的苟有德與他身後的小娘子,匆匆進去回稟,不多時便轉回頭來,宣他二人進去。
今日本是宮中宴飲,宴罷之後,今上便將楚將軍父子,虞傳雄夫婦留了下來,其餘官員攜眷回家,便是虞世蘭也被宮人引出去了。
乾福殿裡,燭火高照,苟有德低著頭進了殿,林碧落在他三步開外,進得殿來,眼角餘光隻見除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英武男子立著,座上有一陌生的中年男子,略帶病容,又有虞傳雄夫婦以及楚君鉞在此,心中忽生出不忍來。
——她從來不願意帶累了誰,可惜最終還是被帶累了。
林碧落的禮儀是義成郡主親自挑了嬤嬤培養的,毫無差錯不說,事到如今她反生出無畏的心來,與今上見過了禮,隻聽是頭頂男子低沉的聲音響起:“抬起頭來,讓朕瞧一瞧。”
她緩緩抬頭,目光坦然從容,與今上對視。
今上原本聽說她自小養在市井百姓家中,隻當必是小戶人家畏葸不前的性子,哪知道見了其人才知自己所思有誤。眼前的小娘子目光清正如水,跪在那裡不言不動,腰杆卻挺的筆直,這稟性氣度,分明是當年容紹的樣子!
今上心中忽生出趣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