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還停留在那些信紙帶來的震撼裡,嘴巴藏不住東西,一股腦全說了出來。
說完又撓撓腦袋,後知後覺地想,不對哦,這是哥哥的心魔幻境,既然能出現在他的記憶裡,那他一定是知道這件事的。
出乎意料地,秦樓目光暗了暗:“宋闕?”
關於宋闕對霍嫵的慫恿,他雖然早有猜測,但一直沒能找到證據――
畢竟宋闕的目的,是讓霍訣嘗遍世間之苦。如果能讓曾經最為親近的妹妹親手為他獻上毒藥,無異於萬箭穿心。
秦蘿兩手空空,沒拿那盒點心。秦樓恍惚一瞬,莫名想起那個精致的木頭盒子。
他在魔域摸爬滾打,受儘苦難屈辱,後來一步步登上權力巔峰,與妹妹多年未曾相見,隻敢暗中搜尋與她有關的消息。
直到某一天,霍嫵發來傳訊符。
她聲稱仙魔大戰愈演愈烈,雖然霍訣並未參戰,但仙門世家都決定將他除去。她心心念念過去的兄妹之情,冒著生命危險前來報信,希望兄長能原諒她曾經的怯懦。
那天是他那麼那麼多年間,最最開心的時候。
幾乎是看到那封信的瞬間,霍訣便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他找出家中最好的信紙,詢問她身在何處,因為遲遲沒有得到回複,便一動不動守在門前,直到等來那輛馬車。
霍嫵給他送上親手製作的糕點,對於邪魔而言,那種毒藥再明顯不過,隻需一眼,霍訣就察覺了貓膩。
霍嫵哭著說對不起。
然後渾身顫抖著,往他胸口刺入一把尖刀。
“對不起,對不起哥哥。”
秦樓永遠忘不了她那時的模樣,眼中儘是恐懼與慌張,仿佛他當真成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下一瞬便要擰斷她的脖子。
“我是真的沒辦法了。你害了那麼多人,做了那麼多壞事,修真界容不得你的。”
霍嫵說:“小時候你對我說過,做了壞事就應該得到懲罰,我……我必須這樣做,對不起。”
自始至終,她從來不願信他。
她會說對不起,會哭,會記得曾經的兄妹之情,可在霍嫵心中,霍訣早就成了個罪大惡極的魔頭,即便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而他想要的,其實隻有那麼一點點信任而已。
霍嫵最後對他顫聲開口,眼中隻剩下厭惡與恨:“你殺死那麼多人,自己坐上這麼高的位子,可我和爹爹娘親呢?因為你,我們家抬不起頭來,霍家已經快要完了……倘若那天不是下令將你放逐,如果你能早些償命贖罪――”
霍嫵用了十成力氣,卻低估了霍訣的修為。
他終究活了下來,鐵青著臉讓她離開,決心從此以後一刀兩斷。
沒想到第二天,就聽見了霍嫵回程途中遇害的消息。
如今想來,從霍嫵來到魔域,再到她遇害身亡,一切皆在宋闕的計劃之中。
先是給了霍嫵會被一眼察覺的毒藥,讓她孤身前往魔域,等兄妹二人矛盾激化,再派人將她暗殺。
如此一來,理所當然會變成“霍訣遭到背叛,一時怒從心起,親手殺害親生妹妹”,後來的霍家滅門慘案,應當也是宋闕的手筆。
一步一步,他親手鑄就了一個萬人唾棄的魔頭。
“哥哥。”
身邊的秦蘿踮了踮腳尖,杏眼輕抬:“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嗎?”
秦蘿還小,秦樓不會告訴她如此殘酷的真相。
少年垂眸搖頭:“沒事。”
哥哥好像很難過。
不過也是,她聽過這段往事,霍嫵給他送上了致命的點心。被滿心信任的人如此對待,真心全部淪為笑話,僅僅這樣一想,秦蘿就覺得鼻子發酸。
小孩挪了挪腳步,朝著秦樓靠近一些,伸出右手,勾了勾他的手指頭。
他兀地僵住,沒有掙脫。
於是軟綿綿的指尖捏住他骨節,不太熟練地輕輕一握。秦蘿手太小,沒辦法全部握住,隻能把手指頭靠在秦樓掌心,將他半隻手掌覆住。
秦蘿露出一個滿意的笑臉,這叫什麼來著,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大手牽小手――
不對不對,這是小手拉大手。
哥哥的手怎麼會這麼大,手指也好長。
掌心傳來柔軟的熱度,仿佛能直直沁入心口,化開一片冰涼沉寂的角落。
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真切切的、屬於他的家人。
秦樓沉默須臾,忽地低笑一聲:“想不想在魔域裡玩一玩?”
*
此時的霍訣與謝尋非一樣,同為魔道修士。當魔氣騰起,秦樓便也抱著秦蘿上了半空。
他小心調整高度,不願嚇到小孩:“怕高嗎?”
“不怕!”
秦蘿誠實回答:“謝哥哥也像這樣帶我玩過。”
――謝哥哥。
謝尋非。
腦海裡浮現起那孩子的模樣,瘦瘦高高,五官精致,眉目之間總有股淡淡的戾氣,在同齡人裡,實力算得上很強。
秦樓:“不。可。以。”
秦樓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冷酷可怕:“以後不要跟著他這樣玩。”
秦蘿吸了口涼颼颼的氣:“為什麼?”
“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他說完覺得這句話太過無賴,畢竟秦蘿他們年紀尚小,不會特彆在意男女之防,七八歲的孩子,和早戀也搭不著邊――
但他和爹娘一定會時刻關注!修士起碼要到五百歲的修為大成之際,才能談及男女之事,不對,六百歲!潔身自好要從娃娃抓起!
秦樓正色:“以後你若想飛,我帶著你便是。”
小孩輕輕晃晃小腿,被他認真的樣子逗得笑了一下,目光往下,好奇拉了拉秦樓衣襟:“哥哥哥哥,那是什麼?”
秦樓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望見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一個圓形祭台。
“祈靈法會。”
他搜尋一番記憶,輕聲應答:“這是魔域的一個傳統,人們會在祭台中間接受魔神祝福。看見祭台周圍的燈了嗎?亮得越多,得到的祝福也就越多。”
其實隻是走個形式而已。
祭台旁的燈火能夠感知魔氣,魔氣越濃或是越醇厚,就能亮起越多的燈。
秦蘿不是魔修,一盞也沒辦法點亮。
秦樓下意識想要離開,低頭見到秦蘿期待的眼神。
……差點忘了,對於小孩來說,這種儀式往往最有吸引力。
半空中的魔氣停頓一瞬,很快轉變方向,在祭台上穩穩落地。
原本嘈雜的圓形空間,陡然沒了聲音。
直到有人站在人群裡,小心翼翼道了聲:“霍、霍訣大人?”
秦樓將小豆丁放下地麵,沉沉點頭:“我帶她來試試。”
一個個魔修麵麵相覷。
一個個魔修轟然出聲:“噢――!”
蒼了天了,這位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霍訣大人,身邊居然帶了個半大點的小孩!這是他的私生女還是救命恩人?或是說霍訣大人欠了她家還不清的錢?
恐怖,恐怖如斯!
不知是誰悄悄問了句:“她方才是被抱過來的吧?我沒看錯吧?是真的吧?”
他還以為霍訣大人隻會麵無表情站在血泊裡,惡狠狠提著人家的頭。
秦蘿被這樣起哄,又有這麼多人盯著她瞧,一時半會兒總覺得不好意思,怯怯往哥哥身後一縮。
她的模樣實在可愛,已經有不少女修露出媽媽一樣慈愛的微笑。
秦樓歎了口氣,側身將她遮住:“去吧。隻要站在中間,凝神便是。”
於是在諸多目光裡,秦蘿紅著耳朵一步步往前。
祭台是標準的圓形,周圍的燈懸在空中,也圍成了大大的圓。
她不知道其中貓膩,以為當真能和魔神互通,一本正經低下腦袋,雙手合十。
祭台周圍的人們安靜下來,饒有興致地等待結果――
雖然無論怎麼看,這姑娘都不像個魔修,加上她年紀小,能亮起一兩盞燈,就算撞了大運。
秦蘿試探性在心裡出聲:“魔神你好。你在嗎?”
沒有回應。
另一邊,立於圓台陰影中的秦樓微微抬眸,瞳仁之中,隱有暗光一動。
屬於一方之主的魔氣與威壓,悄無聲息卻無比霸道地,瞬間覆蓋整個圓台。
祭台邊緣,一盞血紅燈火倏然亮起。
周遭圍觀的人群紛紛現出微笑,暗暗壓低聲音,討論她還能否亮出第二盞燈。
黑夜寂靜,秦蘿聽見自己的一聲心跳。
以及一瞬回旋的風。
不過眨眼之間,又是一盞明黃騰起――
恍惚一刹,宛如神臨,所有人屏住呼吸,驚愕睜大眼睛。
身形嬌小的女孩立於圓台正中,被夜風撩起烏黑的發與淺色裙擺,彌散的色彩有如霧氣,明亮又模糊。
一盞盞明光自她身後接連躍起,瑰麗的紅,清淺的綠,澄亮的黃。當她雙目晶亮地回頭,更勝漫天星河流轉,儘數墜落眼中。
而在她目光所及之處,少年淺笑頷首,瞳仁被燈火照亮,溢開琥珀色澤。
那是睥睨天下的肆意瀟灑,亦有溫潤柔軟,如水一般的清光。
一如在千年前的海上,她最初見到霍訣的時候。
秦樓無言看她,嘴角稍揚。
世有不公,自從魔域與霍嫵一彆,他不信天道,不信命運,隻信自己。
凡是秦蘿想要的東西,哪怕是遙不可及的神跡,用不著天意許可,他也能親手送給她。
靜謐夜色裡,女孩星星一樣的雙眼悠悠彎起。
浩浩蕩蕩的神識覆蓋四野,四周本是充斥著人們驚歎的呼聲,毫無征兆地,響起一道稚嫩童音。
秦蘿雙手合十,在心裡悄悄出聲。
因有神識散開,秦樓聽見女孩十足認真,也無比虔誠的低語。
她說:“魔神魔神謝謝你。我哥哥受了很多苦,過得不開心,這些好運氣我都不要,您全部送給他,好不好?”
啪嗒。
晚風微漪,月色流盼。
心口有什麼東西,輕輕地、柔軟地化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