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初上的無言渡,海潮攪起過往的故事。
南頤順著海邊徐徐步行, 化神期的神識展開, 本有百裡之遙, 可這裡是封妖大陣, 是道生天傾整整一代修士打造的最強封印陣法,海上一切神識莫能窺探。
南頤徘徊許久,感到月上天心, 尋了處礁岩旁,將身負古琴平放席上,撥奏起了一曲《當歸》。
封妖大陣阻隔得了神識,卻阻隔不了琴聲。
《當歸》是好友曾教過的古譜, 遠處的遊子聽了, 會心生歸家之念,也可遙遙引導迷路者的歸處。
但願姣娘姑娘聽見了,會駕船識得歸岸之路。
聽狂琴一動, 指尖流瀉出哀婉清愁的古律, 原本隱有暗潮的海域此時歸於一片沉靜, 好似海下初生靈智的妖物都漸漸平息了弱肉強食, 輕輕漂浮著聆聽這絕代琴師的溫柔琴音。
南頤許久沒有這般心亂過,若是他姐姐聽了,怕是會笑他癡。
他是修士,而那位歌聲與他的琴全然契合的姑娘, 隻是一個凡人。而凡人與修士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自不必贅言。
何況, 她應是明年會嫁人了吧,嫁給一個年華相仿的凡人,平靜安寧地渡過一生。
想到這一節,南頤指下罕見地錯了一個音,以致《歸鄉》之曲未能結成琴界,正欲重來時,南頤聽見礁石邊的海裡,忽然傳出一聲水花響動。
“……”
南頤能感覺到,礁石邊有一個女子,正浮出水麵,扒在礁石邊靜靜地看著他。
“你……”南頤想張口問些什麼,卻聽見那女子從海水中浮起,走上礁岩,一路行走間,好似身上水滴不斷流下。
她好似常年沒有同人交流過,說出的話語帶著一種斷斷續續的感覺。
“你,為什麼不彈了?”
南頤啞了聲,隻感到一隻濕漉漉的小手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他,似乎很喜歡他的琴,看他沒有拒絕,又大著膽子靠近了些。
南頤幾乎能感到她垂落的長發輕輕掃過他的手背,他一下子握緊了五指。
“你可是姣娘姑娘?”
鮫娘?他知道?
她瑟縮了一下,迅速收回想要碰觸的手,竟似要馬上回到海中。
南頤察覺她要離開,一時慌亂,回神間發現自己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姑娘留步,我……”這是於禮不合的,南頤想要強迫自己先放手,卻又唯恐她離開,道,“若你是姣娘姑娘,令堂擔心你出海未曾歸家,我便來尋你。”
——原來是這個姣娘。
海中浮出的鮫人已經盯著這琴師許久了,琴師在海崖上彈琴,她就在海底聆聽,聽得入迷,一臉多日流連在附近。
……他是個盲琴師呢。
鮫女看著他的雙眼,這是一雙極清朗溫潤的眼睛,可惜並無焦點,顯然他沒能看出她如今的模樣。
長發、鱗尾、妖族的豎瞳。
鮫女離水太久,又讓南頤捉住了手腕,藍色的閃著孔雀碎光的魚尾無聲無息化作兩條人族的雙腿,她一時站不起來,身子有些軟倒。
南頤隻當她絆倒了,伸手一接,隻覺得懷裡撲進來一個柔軟光滑的身子,一時間時渾身僵硬。
“姑、姑娘?!”
初初變作人族的雙腿幾乎無法站立,姣娘也不知什麼是羞恥心,雙手抓住南頤的襟口,道——
“船翻了,我在海裡,破了,我的衣衫,你的借我,好嗎?”
南頤隻覺一把火自心底燒上七竅,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是個修士,忙不迭地將外衫脫下搭在姣娘身上。
等到姣娘套上衣衫,抱膝坐在礁石上,側頭看著南頤背對著自己的身影,妖族的獸瞳漸漸溫軟下來,道:“討厭,我?”
“……不,姑娘言重了。”
“你,找我,我很高興。”
南頤定了定神,道:“……頤乃目盲之人,今番壞了姑娘名節,實非所願,若、若姑娘不棄,頤願向令堂求娶。”
他說出這話乃是出於本能,他身後的赤帝瑤宮會有什麼反應,一時間也沒有想到。
“什麼,叫做求娶?”
南頤怔忪間,道:“就是,我們……生同寢,死同穴。”
姣娘碰了碰他的手背,隨後握上去,修長的手指從南頤的指縫間扣緊,她那空靈的嗓音疑惑地問道,“是不是我和你這樣,直到死去?”
“姣娘?”
姣娘彼時並不知對方是誰,深海的歲月太枯燥了,她隻覺得在他身邊,心中懷著一種漲滿的喜悅。
“好,我跟你走。”她說。
月光如水,南頤渾渾噩噩地任她依著自己過了一整夜,次日帶她回家時,辜婆婆隻看了一眼就將姣娘拉入屋內,握著她的手哭泣不已。
之後的日子,姣娘便一直留在了他身邊,白日裡陪辜婆婆翻曬漁網,夜中同南頤一起琴歌相和。
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子過得極快,恍然三月過去,南頤將新譜成的《靜夜謠》整理再三時,終於有人前來拜訪。
那是南頤的友人,同樣抱琴而來,他來時,姣娘便躲了起來。
“好友,你近來似乎頗為疲憊。”
“逸穀的新曲,山水兼程,也自當前來。”友人看罷曲譜,道,“逸穀的曲風素來清逸出塵,而此靜夜謠,卻頗有人間溫情,想來,逸穀近日應有佳緣伴身。”
“天下負琴人,獨好友知我。”
“負琴人?逸穀此言說來也沒錯。卻不知,是何方貴女,能與逸穀交心。”
南頤麵上略帶憂色,道:“是位凡人家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