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跪在冷硬的石階上,南顏睜開眼,不禁苦笑。
這善惡道有千盞燈,想來前人應不止於此,如今隻過十盞,豈能放棄。
一定有什麼不對?
此時夕陽已落,照得她雙頰泛紅,南顏咬緊牙關,儘量不讓自己說出放棄的話,但昏蒙間,她好似聽見一股沙沙的掃地聲。
隨著身旁的蓮燈一閃,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八九歲的小沙彌,衣角掖在腰帶上,眉心一點朱砂印,顯得十分玉雪可愛,正拿著一把掃帚打掃著石梯上的落葉。
南顏看著那小沙彌掃地,目光凝在他掃帚下揚起的落葉上,忽然心頭一震。
她身上的重量如萬鈞大山,足以壓垮一切,為何腳下的石階絲毫無損?
——幻覺有時是一種心魂的重量,你總記著它,它的存在就會越來越強。
南顏想起擅長幻術的殷琊曾對她這麼說過,雙手撐在粗礪的石階上,凝神看著腳下的石階……不多時,她便感到隨著壓力越重,那重量的存在就越明顯。
而且……不像是來自於腳下的石梯,而是來自於她自己。
這麼一想,南顏一咬牙,開始散去自己的靈力,隨後她便心頭一陣狂喜……果然是自己被削減的靈力不受控製了。
而她的靈力本就比尋常人高上數倍,渡這善惡道也會難上數倍!
“她找到關竅了!”觀察著南顏的法座一挑眉,道,“比老衲想象得要快一些,不過善惡道也並非隻是壓著人玩玩的地方。”
散去靈力後,南顏感到周身的壓力如潮水般褪去,待整個人靈力空蕩蕩一絲不剩,沒有靈氣的護體,她開始感到了烈日的暴曬。
……凡人還真是不容易。
所幸她肉身恢複力也十分強悍,不多時便恢複了三分力氣,開始向上攀爬。
意外地後麵一千階並無難度,這讓她心頭有些惴惴不安,這不安在一百盞蓮燈後,驀然放大。
南顏再次感到一股壓力,這股壓力並非是肉身上的,而是耳邊開始鼓噪一些聲音。
“謝謝你呀,救了我的孩子。”
“菩薩大慈大悲,若不是菩薩,小女便要被抓去做爐鼎了。”
“恩人殺得好!魔修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那些聲音都來自於她之前救過的一些凡人或修士,都對她充滿感激。
但漸漸的,這些感激的聲音就變了味。
“你為什麼不早到一步?你早到一步,我爹就不會死!”
“你們仙師不是神通廣大嗎?為什麼不能把我兒子複活!”
“享受著凡人辛勤勞作供來的香火,難道就不該為我們做這一點點事情?”
“就因為你殺了那魔修,他門下的弟子就搶走了我道侶,你怎麼不去死!”
……善惡道,善惡道,原來是這般的善惡。
南顏雙手輕合,默念心經,但隨著渡過的蓮燈數越多,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不得不分出心神去抵禦這樣的騷擾。
某一刻間,南顏一睜眼,發現她麵前站著一個陌生的少女。
“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衣衫襤褸,笑得淒厲,袖子下的手竟然是掛著爛肉的白骨。
“你……”
“我是你殺的魔修的女兒,我爹被你殺了後,我無依無靠,被逃走的門人賣去做爐鼎,不到十四歲就被折磨致死……我好恨你,好恨你……”
南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並沒有否認,看著她慘叫而亡,喃喃道。
“那些被你父親煉成丹藥的孩子,還活不到十四歲……”
隻是她雖這麼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卻發現眼角流下一行血淚,看了看前麵餘下的七百盞蓮燈,心底有點沉重。
果不其然幻境越來越真實,一開始是聽覺,隨後是眼前出現了幻影,連血腥味與腐臭都依稀在耳邊。
五感被幻境奪去,南顏依舊咬著牙繼續前進,直到……
“阿顏。”
南顏猛然閉上眼,她感到好似有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輕輕從背後擁住她,在她耳邊呢喃。
“……在忘川裡被萬鬼撕咬的時候,就一直在想,就這樣死了也好,可是……你為什麼還要把我喚回來?”
他的手指在自己背後輕輕滑動,最後停滯在後心的位置,聲音裡好似帶著一似委屈而纏綿的尾調。
“你不看看我嗎?不看看我……如今是何種麵目嗎?”
那些要命的言語似真似假,好似在勾著她睜開眼去確認對方到底是不是真正從地獄活著回來了。
南顏感到身體好似不是自己了的一般,整個人僵硬地睜眼瞬間,旁邊一聲輕歎,所有的善惡幻境頓時煙消雲散。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四肢發麻地躺在第六百盞燈的石梯上,轉頭看向那聲歎息的源頭。
那是一個同樣帶發修行的佛修,正坐在她旁邊,低頭看著手上的經卷,他的年紀介乎於少年與青年之間,膚色白皙,眉目寧謐,第一眼看上去相貌平平,等南顏眨了眨眼細一看卻發現這人生得極其俊美。
最奇怪的是,這個佛修長得,和剛剛那乍然出現又乍然消失的小沙彌一樣,眉心都有一點朱砂。
“……道友也是來渡善惡道的嗎?”
那佛修把目光從佛經上移開,眼神十分柔軟地看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貧僧是來躲懶的。”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