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這麼一個念頭盤桓的功夫,四麵八方的攻擊咆哮著朝他打來,隨便一個便是毀山翻海之能。
下麵占據八座獄塔的道天上師估計著那塊岩石被打得投胎都要等十萬年才能拚回魂兒時,冷哼道:“獄塔隻有八座,這時候潛入道生天,居心可見一斑,可惜,此地沒有叛徒的位置。”
他剛說完,對麵的人陡然變色。
“當心!”
眨眼的刹那,剛剛嘲諷的道天上師渾身一震,隨後整個人如同被定身一般僵在原地,背後同時也出現一個人影,輕輕一推,他的肉身便四分五裂,掉入湖中。
“這就有位置了。”
餘下七位道天上師並不能離開獄塔,他們腳下的獄塔已經啟動,一旦離開,便宣告放棄爭奪酆都大帝的資格,但是不離開,他們這些人加起來,也不能和真正的獄主抗衡。
不過……
就在眾人驚怒之時,道尊像的模樣漸漸清晰了起來,隨後七道烏芒飛向那些道天上師的方向,逐漸在他們頭頂凝成一頂帝冠的模樣。
而嵇煬沒有。
於是其中有人冷笑道:“你看看天魔是誰?一個道生天的叛徒,道尊不殺你已是恩典,還妄圖獲得認可,可笑至極!”
這就是他們的自信所在,山海之間的道尊像雖被摧毀,但數百年的經營,他們仍能讓道尊作為天魔,唯有獲得天魔認可,才能成為酆都大帝,顯然叛徒沒有資格。
嵇煬看起來並不在意,凝視著那烏芒閃爍的道尊像片刻,輕笑一聲,道:“我先前唯一不懂的是,為什麼師者從不親自出手去阻攔我,現在看來終於有答案了。”
“你什麼意思?”
“師者從頭至尾都沒有想過自己去做這個酆都大帝,不止是因為他隻想飛升,還因為從始至終……道尊和他屬意的酆都大帝人選,隻有我。”
有人困惑,有人憤怒,有人覺得可笑,但就在那七頂帝冠重重落在他們頭上時,所有道天上師的臉色都變了。
血、骨、肉、魂、靈,在那頂象征著獄主的帝冕戴上之後,急速地被抽離,所有人如同待宰的羔羊。
“你們都是我的祭品。”嵇煬道。
世間再沒有這樣奢侈的祭品,人界幾千年資源堆積出來的、整整七個已入“衰”的化神後期,而吸收了這樣的祭品後,中央的那尊道尊像終於活了過來。
他逐漸縮小,身上的石層剝落,露出一個半透明的、層拄著拐杖的老者身影。
嵇煬看了一眼道尊的腳下,並沒有影子,這顯然隻是一縷幽魂,他凝視了半晌,道:“道生天三代弟子,見過道尊。”
道尊睜開眼,與上一次山海之間遇見時那般瘋狂無智的模樣不同,此時他的眼底仿佛充滿了無邊的智慧,讓人一見之下不得不敬服。
“本座知道,能走到酆都的,隻能是我道生天的人。”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驕傲之意,拄著的拐杖掃開一隻碎裂的人手,道,“陪祖師走一截吧。”
來者不善,但嵇煬也正是為此而來,從善如流地出現在道尊身側:“我能猜得到,人有三魂六魄,祖師當年拉著赤帝等人同歸於儘前,應是將魂魄分出一部分,囑托師者保管,我本以為這份魂魄被封在山海之間,摧毀了之後,卻沒想到還留有一份封在這裡。”
“你的敏銳不下與你師尊。”道尊帶著他走過酆都的長街,左右兩側皆是一片片碑林,黑暗中仿佛有無數的鬼魂在窺視著他們。
“也無需太過警惕,本座這一縷慧念,沒有那般戾氣,隻不過是個承載著酆都鬼力的容器,隻要你願意,本座可以隨時把酆都、把道生天交付給你。”
嵇煬自是知曉世上沒這等好事,道:“在師者奪取佛骨禪心之前?”
“不,在他得三心歸一,飛升之後。”
果然如此。
嵇煬道:“弟子不是個明事理的人,便是拿天底下所有的人命去換南顏,我也是不願的。祖師有什麼把握能說服我?”
道尊定住步子,道:“憑你放不下她,卻終有一日會失去她。”
一絲陰鬱在眼底倏然彌漫開,嵇煬試圖在道尊臉上看出些許說謊的痕跡,卻並無任何發現。
“你會做一個最合適的君主,卻絕不會是最靈慧的修士。三心合一可破界飛升之事,本座並未說謊。”
“六合道心、赤帝妖心、佛骨禪心,不止各有其能,也是集道、妖、佛三家之精粹,以一界之力,能凝成這樣的寶物,持有者怎會沒有飛升的資格?曾經持有過這三心之人,佛懺主、南芳主、你……包括如今得承寂明傳承的那孩子,待心境圓滿後,皆可飛升。”
“本座之所以說三心合一,想要的,不過是不允他人在我道生天之前飛升罷了。”
嵇煬道:“心境圓滿?”
“人皆有心魔,則唯殺了南芳主後,心境圓滿,是因為南芳主是他的心魔。斬心魔亦是斬紅塵,斬了紅塵,從此人世無牽掛,故他可以飛升。”道尊感歎道,“本座曾經,最想得到的,乃是佛懺主的佛骨禪心……這顆心說來奇妙,它能讓持有之人漸漸看穿紅塵,看到自己的心魔劫難,一旦達成願望,心境自然圓滿。”
“……”
“少蒼,你可想想,她的願望是什麼呢?”
南顏的願望有很多,最渴望的,卻絕不是他。
她想報仇,想同家人團聚,想讓一切歸於她所想的那片安寧。
“你感覺到了,佛修總是最疏情的那一類人,而佛骨禪心圓滿之後,她會越來越看淡你們之間的紅塵。”
道尊看見嵇煬閉目凝立,退開兩步,繞至他身後,道:“本座和你師尊都看到了,你是靠她還記著你、念著你活著的,你吞噬了無數的惡鬼怨恨,沒有這一點紅塵牽著你的心,你早就瘋了……”
“我們是在救你呀……若你師尊失敗了,她終究是會走的,佛骨禪心會帶她離開這人界,而你,隻能一個人待在黃泉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如何?接過權杖,把那顆該死的佛骨禪心留下,你就是神,她的生和死都在你手中。”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永生永世,不離不棄嗎?”
道尊手裡的拐杖也確實化作了一柄權杖,這權杖出現的瞬間,幽冥俯首,而道尊正盯著嵇煬每一寸情緒的波動。
他會接的,而接過酆都大帝的瞬間,他就不再是原來的嵇煬,他會變成……道尊想要的模樣。
修道心魔關,最難不過一個情字,當年梟雄千萬,赤帝沒能越過,佛懺主沒能越過……便是他嘔心瀝血培養的徒弟,也是挖空了心才堪堪越過。
這一關,嵇煬不可能過。
而就像是道尊期待的那樣,嵇煬握住了那柄權杖,手指越是收緊,眼底的血紅色越濃。
“祖師,你放下了嗎?”
道尊不明白他為何要有此問,道:“本座自然是放下了。”
無數的鬼力隨著那權杖湧入掌心,嵇煬用權杖一指,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口深井。
“如果你放下了,那可以把那口井裡的石頭搬開嗎?”
道尊平靜的麵容首度浮現一絲錯愕,隨後便化作無邊的驚懼,而他看向那口井的瞬間,井口裡便早已伸出一條長長的、骨頭儘數被砸斷的扭曲的手,這隻手不斷拍打抓撓著地麵,同時井裡傳出孩子的哭聲和女人的咆哮。
“爹,我好疼、我好疼啊!井底好冷,你快來啊!”
“夫君,你為什麼要殺了我們……”
“來陪我們吧,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一切隻不過在轉瞬間,嵇煬麵無表情地看著道尊被那對等了千年的鬼母女拖進了深井裡,而同時,身後的萬鬼山呼海嘯地發出了臣服的聲音。
“看來這個情字,是沒有人能放下。”他歪過頭,用拐杖在地麵上重重劃下了一個“顏”字,血紅色的瞳仁裡倒映出這個字,然後又一點點毀去。
“人都放不下,何況貪心的厲鬼呢。”
他喃喃自語著,絲毫不覺得自己現在有哪點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