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腸(1 / 2)

窗外是暮靄沉沉的夜, 更夫敲起了梆子。

“天乾物燥, 小心火燭, 天乾物燥, 小心火燭……”

月亮悄悄地躲進了雲層後麵, 崔望麵色掩於燭火,鄭菀一時瞧不真切, 隻能瞧清他挺直的鼻梁下,一雙薄唇緊抿。

聽聞唇薄之人最是薄情, 可鄭菀能憶起的, 大都是那雙唇的溫度, 冰冷的, 需要摩挲許久才攀升起一點兒熱度。

“鄭菀,你可以走了。”

崔望突然喪失了繼續聽她辯解的興趣, 覺得一切都沒甚意思。袖口風動,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請。”

“不,我不走。”

鄭菀忽而生出一種感覺, 若此時走了, 恐怕以後都將再踏不進國師府半步。

她快走幾步,一把抱住崔望, 雙臂緊緊地環住他, 搖頭道:

“崔望, 我不走。”

她抬頭,一張臉已是淚流滿麵,“崔望, 你彆趕我走,我不走,我對你是真心的,你信我……”

“我真的是真心的。”

鄭菀喃喃道。

“真心?”

崔望站在原地,隻覺得這凡塵的夜,也沒什麼不同,該冷時還冷,隻是終究太過汙濁了。“哪兒來的真心?”

“……驪泗湯前你救我免於落水,石舫上你為我彈琴伴奏,那時,你並不是國師,我便已傾慕於你,後你成了國師,”鄭菀頓了頓,“我既歡喜你是國師,因為我歡喜之人便是我即將討好之人;又厭憎你是國師,隻因從今往後,我對你的歡喜都要摻雜上利用與討好。”

“而你在須臾之地,那般險境依然堅持帶我下崖,救我於狼群……你這般好,怎能叫我不歡喜、不動心?”

鄭菀聲音低了下去,“那時,我是真心的。”

“所以我斬狼力竭時,你相撲過來也是真心?”

崔望淡淡地問。

“是!當然是!”

她的眼裡流露出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便仿佛是孩童意圖在向尊敬的大人證明自己,“我那時隻是想去接你。崔望,我手都斷了,很痛。”

“鄭菀,彆騙人了。”

崔望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卻被鄭菀抓住,又迅速扣了上去,她搖頭,眼淚不住地流,“崔望,你信我,我沒騙人。”

“我那時真的是想救你。”

她執拗地道。

“那傳送陣前撲來,替我身受那亂箭穿身之苦,也是為了救我?”

“對著此物說。”

但見拂袖一揮,一株眼熟的青碧植株落地,見風就長,不一會便長至一人高,抽條、舒展,直到最後在頂端生了一枚朱果。

“說!”

鄭菀瞠目結舌,一時口不能言。

她原以為此物神異,崔望上回用了,後來沒見再用恐怕是沒了,沒想他竟還有一枝,還在此緊要關頭對她施用。

“燼婆婆,燼婆婆,快幫幫我。”

燼婆婆慢吞吞出來,見此,隻道:

“此子心緒翻湧,以我靈魂之力,或可能瞞過。”

“說。”

便在鄭菀張口要回時,卻見崔望抬袖彈出一道紫色雷罡,那雷罡倏忽而去,將青玉碧株打得焦黑一片,朱果頃刻化成飛灰。

“崔望!我還未答。”

“我替你答。”

崔望緩緩道,“你以性命作賭,便是為了趁我心防大開之際,於我身上下蠱,當真好心計,好決斷。”

鄭菀心內巨震,他竟知道了?!

他何時知道的?

她抬頭,淚水淩淩,眼已經叫淚糊了,“崔望,崔望……我不過是太歡喜你了,我做儘所有、拚卻性命,也不過是為了讓你哪怕喜歡我那麼一點兒,我不願意叫旁人分去你……”

“……崔望,你信我……”鄭菀踮起腳尖,雙手攀住他脖子,將麵孔往他臉上貼,繼而又用唇去觸碰他的唇角、臉頰,眼睛,“崔望,我慕你愛你敬你,不能沒有你……”

淚水打濕了崔望的前襟,他能感覺兩人相貼之處**的。

她的淚不斷地滾落下來,沾濕了他的嘴角,他的臉頰,最後又鑽入他的衣襟裡。她毫無章法地親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又絕望又恐懼,便像是獵人麵前走入絕境的麋鹿,試圖用最後一點兒微末的東西打動他。

崔望推開她,心口處被她淚水浸濕的在發疼發燙,可他感覺前所未有的清醒。

“走。”

“不,”鄭菀搖頭,雙臂將他脖子環得更緊,她將臉埋入他的肩胛骨,執拗地道,“我不走。”

可突然,她死死抱住的人消失了。

在抬頭,便看見崔望站她一丈遠,“崔望!”

鄭菀下意識向前,誰知卻被一把劍抵住了,鄭菀是第一次這般清楚地瞧見崔望的劍,劍鴻若流光,極美,極亮,也極冷。

冷芒在她脖間吞吐不定,好似隨時要割斷她脆弱的脖子。

“再往前一步,殺。”

鄭菀不信,搖頭:

“崔望,你不舍得殺我。”

“你可以試試。”

“殺了我,你便會死的。”

鄭菀咬著唇兒,淚珠兒撲簌簌落。

劍鴻的光將房間照得纖毫畢現,也將她麵上的哀淒與痛苦、絕望照得清清楚楚,崔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是古井無波:

“你大可一試。”

鄭菀看著他的眼眸,他又變成初見時那般了。

她跪於安雎門前,大雪紛揚,他撐著竹墨傘經過,無意瞥來時她不過是一道螻蟻,他對螻蟻的好奇,僅限於幼年被她打過一頓板子。

可後來明明不一樣了。

雖然大多數時候依然麵無表情,可她分明能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緩而又緩地化開,他漸漸有了溫度,像個人了。

偶爾也會對她笑。

可此時,他收回了對她的特殊,她便又成為匍匐在地的螻蟻了。

他眸光凜冽,若刀鋒刻骨,鄭菀清清楚楚地明白,崔望說的,是真的。

那個除了劍,對一切都毫不在乎的少年劍君回來了,他說殺她,便是真的要殺她,他甚至對他自己的性命也並無顧惜。

圖窮匕見之機已到。

鄭菀知道,再多的淚已於事無補,她將臉擦淨:

“崔望,你可還記不記得,你之前答應過我一個生辰條件?”

“記得。”

“你愽淩崔氏一諾千金,從無背諾之人,是也不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