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上門(二)(1 / 2)

()小書房。

鄭齋斟酌了又斟酌,才小心翼翼地將黑棋落到了棋盤裡:

“仙士,該你了。”

他沒想到,以他當年橫掃整個大梁上京的棋力,隱隱有大梁“國手”的稱號,竟然奈何不了一個才有他一半歲壽的後輩——

或者說,還多有不及。

起碼,在他冥思苦想、慎之又慎地下了一子後,對麵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又落了一子,而這子如神來一筆,恰到好處地封死了他所有的後路。

而在等他好不容易將棋盤重新盤活時,對麵又是一子,輕而易舉地占上了上風——這讓鄭齋有些惱羞成怒,心想:

此子太過爭強好勝,不宜容人。菀菀若與他在一塊,怕是要受委屈。

可這盤眼看便要兵敗如山倒的棋,竟然磕磕絆絆地下了半日,從旭日東升,下到日上中天還未完。

而鄭齋也從一開始的惱怒,到後來轉換為欣賞。

以棋觀人,急功近利者易失半城,可崔家這小子,始終不疾不徐,智珠在握。

不愛示人以弱,胸中自有傲氣,性子雖冷情了點,對他卻還算尊重規矩,從原來放水放得生澀,到後來幾乎渾然天成:若非一開始有脈絡可尋,他險些還看不出。

“罷了,今日便到這兒吧。”

鄭齋將麵前下得“一團和氣”的棋盤推了。

走到書桌前,親自為崔望點了杯功夫茶。

這功夫茶,在凡間界世家裡,幾乎是人人必修的功課。點一杯茶,從焚香、盥手,到選茶、取水,都有講究。

熬煮的第一杯倒了,第二杯,才開始正式點茶。

鄭齋點了杯“龍遊九天”——

大梁首輔的功夫茶,在世家公子哥兒裡麵,亦是第一流的。

他推了過去:

“嘗嘗看。”

在點茶的時間裡,鄭齋的心,變得格外靜。

他看著崔望,這位長得一點兒都挑不出錯的俊俏後生拈起瓷盞輕輕抿了一口:

“伯父這茶,點得極好。”

至於滋味,他未品評。

“是麼?”鄭齋立時便眉飛色舞起來,“當年我為了追夫人,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這點茶生生學了一年,堅持到現在,才有這本事。”

滎陽鄭氏,比起舊時的王謝兩家,論世家底蘊還差上那麼一些。

越是世家,便越講究這些外在的功夫。

崔望不懂他意,隻順著附和了兩句。

“話說起來,菀菀與我夫人極像。”

鄭齋歎道,“看著軟和,卻生了一副鐵石心腸。”

“很難焐的熱。”

崔望並未立刻作答。

他看向窗外,金燦燦的陽光下,院中年輕女子正飛揚著一張笑臉,與旁邊人說道,她眉目彎彎,看上去快活極了。

也軟和極了——

讓人完全想不到,包裹在軟糯甜蜜下生冷的刺。

崔望頷首:

“是。”

“當年……”

鄭齋也看向窗外,透過悠悠歲月,他好似重新看見了花廳外倔強站著的小少年。

卷了邊的青色棉袍,看得出已經極力保持乾淨了,可短了一截的褲腿和束發的灰色布條、無不顯示出主人的窘迫。

小少年安安靜靜地沾著,他頭臉洗得乾乾淨淨,約莫是許久未好吃好睡,臉蠟黃乾瘦,不算好看、

“那時我想,這樣一個要什麼沒什麼的窮小子,憑什麼娶我捧在掌心、愛若明珠的女兒呢?”鄭齋道,“就憑一個玉佩?還是兩位老父親的口頭承諾?”

崔望不意他會提及舊事,一愣:

“那時,伯父在裡麵?”

“在。”

鄭齋老實承認,“我當時便在花廳裡看著仙士,仔仔細細地端詳,卻越端詳越生氣——最後,便指示管家,將仙士‘請’了出去。”

崔望不置可否。

“仙士——”鄭齋突地站起,雙手合十,俯身長揖不起,“過去種種,俱是我鄭齋對不住仙士——”

“——伯父這是作甚?”

崔望旋身避開,拂袖以元力阻了鄭齋。

“我當年氣盛,做過許多錯事,最錯一道,便應在仙士身上,後來卻悔之晚矣。”

仁德取下,莫欺少年窮,那時,他年輕氣盛,還不屑懂。

崔望直挺挺地站著。

他並不十分願意回想過去,因為過去總因力量弱小,與那些無能為力聯結在一起。

“我家菀菀那時不過十歲,驕驕之氣未褪,才沒輕沒重地打了仙士一頓。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錯,我持身不正,並未教好她,”鄭齋又深深作下揖去,“我鄭齋在此,對仙士賠禮!任打任罰,全在仙士!”

眼前人,已不再年輕。

即使服食過極品養顏丹,也挽留不回已經逝去的青春,兩鬢夾雜著灰白,頭頂一撮白發被他細致地梳入冠裡。

他畢恭畢敬地彎著腰,對著一位年紀尚且不到他一半的年輕人——

崔望看著一位父親的拳拳之心,喉頭動了動:

“伯父不必擔憂。我能來此,便代表,過去種種,早已不在意。”

鄭齋似舒了口氣。

他直起身:

“我家菀菀,還是孩子心性,脾氣是又倔又臭,從小到大也沒變過,可我看得出,菀菀她心裡有你。”

崔望征愣在原地。

鄭菀便似飄忽的雲,一忽兒這,一忽兒那,時好時壞、時近時遠,叫他捉摸不透。

他想過她心裡有他,可未想過,出自她阿耶的證實,竟叫他這般澎湃。

“菀菀她……”

崔望聲音沙啞,“她心裡果真有我?”

“自然。”

鄭齋理所當然道,“菀菀這孩子,霸道又任性,可對著外人,從來都遮著掩著敷衍著,唯獨對她圈在裡邊的人,才會展露她的壞脾氣。她平時對仙士你,怕是不大客氣。”

崔望頷首,雙眼難得彎了彎:

“確實不大客氣。”

“還十分苛刻。”

崔望認真地想了想,點頭又搖頭:

“不算苛刻。”

除了不肯與他定親外。

“伯父這般說,是肯應承我與菀菀的婚事了?”

鄭齋一愣,搖頭:

“仙士可曾想過,年少慕艾,再尋常不過。可未來,卻漫長,尤其對你們仙士而言。此時你看到的,儘是菀菀的優點。她的缺點,掩蓋在情熱之下,一旦濃情轉薄,仙士可還願意包容?”

“——畢竟,即便是我這父親看來,菀菀也有許多缺點。她喜歡華服美食,喜歡熱鬨喧囂,喜歡一切能叫她看起來漂亮、高貴的物事,喜歡彆人奉承她,既虛榮又膚淺,這些,仙士可曾知道?”

“知道。”

“菀菀霸道,她不喜歡自己喜歡的人或物,有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選擇,否則,她寧可不要。這些,仙士可曾知道?”

“知道。”

“菀菀還喜歡逞強,放狠話,越是在意,越假裝不在意,與人相處時,喜歡占上風,她喜歡那人,要永遠寵著她,這些,仙士也知道?”

“知道。”

鄭齋看著白衣青年,驟然明白過來:

他說的,都是真的。

鄭齋難得動容,崔望已作揖下去:

“還請伯父重新將菀菀許配給我。”

“賢侄,我與夫人,隻會聽菀菀的。菀菀若同意,我與夫人不會反對。”

“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