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耶娘(1 / 2)

“罷了。”

鄭菀踢踢踏踏走到窗邊, 魂識過處, 小橋流水、翹腳飛簷,阿耶阿娘早已起了床, 手牽手在林中散步。

崔望替她在這玄蒼界, 在獨屬於他的山峰上,造了一座舊時夢。

其實, 凡間界生活她並不如何懷念, 比起現在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自在, 凡間囿於一地的日子並不十分值得懷念。可偶爾, 當她在某些時候與玄蒼界格格不入時,那升起的一點點極淡極淡的悵然與懷念, 也不可避免。

“崔望原也沒說錯, 大日仙宗本便是為妙法境修士準備, 我留在這兒照顧阿耶阿娘也好。”

“蠢貨!”

燼婆婆突然發怒, “你修煉,難道隻是為了當一個有些本事的金絲雀,任由男子捧在手心、關在籠裡?!你阿耶難道不曾告訴你, 若要將一人養廢,隻需將她圈在溫暖的屋舍之內,衣物奉上、食水呈來,叫她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知道。”

“既知道, 為何還甘願做一隻金絲雀?長此以往,你還如何做個修士?”燼婆婆憤然,“我輩修士, 與天爭,與地鬥,時刻磨煉意誌,讓自己如尖刀般鋒銳,緣何你軟綿綿一團——”

“——婆婆這話不對。”

鄭菀悠悠道,“你從前說,修道從心,我不喜歡冷硬鋼刀,隻喜歡軟綿綿一團,有錯?”

婆婆窒了窒,無話可說。

而鄭菀則塔拉著鞋子重新往塌上一躺,才套好的皂靴“啪嗒”一聲落了地,她拉起薄衾,翻了個身,聲音沙啞未褪:

“婆婆,我再睡會,昨天折騰得太晚。”

“……”

“隨你。”

燼婆婆悻悻地道。

鄭菀闔上了眼。

這一回,她又糊裡糊塗地做起了夢。

夢中霧靄沉沉,一片模糊。

她像是一具遊魂,飄蕩在滿是斷壁殘垣的廢墟裡。

廢墟裡,躺了一地的屍身。

天鶴,井宿,常嫵,書禦,鹿厭……

他們都死了。

有些眼睛還睜著,有些卻已經半截埋在了土裡。

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血腥味。

鄭菀飄啊飄,她在夢中不住地翻找,她飄過土丘、跨過殘垣,卻怎麼也找不見那人,最後,在一具華麗的石棺裡,找到了。

石棺坐落於一座圓形高台之上,其下三層石階,高台上金色絲線錯亂紛雜,像羅織成的一張大網,將整個石棺網住。

半開的棺內,崔望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他雙手交握在腹前,全身幾乎都泡在了血水裡。

鄭菀從未見過那般多的血,血流成了河,河水將白袍染成了豔豔的海棠紅,他玉白的耳垂半浸在血水裡,連薄冰似的臉,也濺上了點點血汙。

他無知無覺地躺著,雙目緊闔,再不會睜眼喚她一聲“菀菀”,再不會用溫柔的眼神看她,再不會替她梳一次頭、染一次指甲。

鄭菀的魂識海又痛了。

一塊塊金磚發著刺眼的光,不住地往下砸,砸得她涕淚直流,痛不欲生: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日月逆轉,妄者竊天!!!

鄭菀一個吃痛,坐了起來。

擁著被子,環顧左右,枕畔空無一人,思緒仿佛還徘徊在那個可怕的夢裡:

“崔望……”

“怎麼,做噩夢了?瞧你這汗。”

鄭菀坐了會,才鎮定下來。

滴漏已走到卯時三刻,比之前烈了一倍有餘的陽光照進來,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完全恢複了清明。

掀被下床,利落地係好兜兒,套上中衣、法袍,長發綰成一束,似乎在她下定某個決心時,魂識海中的金磚便消失了。

“你——”

“婆婆,我要去大日仙宗。”鄭菀對鏡將最後一絲亂飛的鬢發抿好,“就現在。”

燼婆婆奇怪,方才她還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怎麼睡一覺便改了主意?

“為何改了主意?”

鄭菀跨出房門時往外看了看,青山綠水,亭台樓閣,崔望以一己之力為她造出了這麼一個桃源地。

“婆婆不是說,被嬌養著的金絲雀,隻會淪為廢物麼。”

她頓了頓,“可菀菀卻覺得,因為一直被嬌養著、被保護著,才會生出無窮的勇氣,因為溫暖,不想失去——”

“——我要去大日仙宗。”

燼婆婆不作聲了。

有時候,這丫頭嘴裡蹦出來的話,聽起又氣人又古怪又奇葩,可偏偏讓人覺得,還是有那麼點兒道理的。

鄭菀出峰前,先去放伏羲陣盤的地方看了看。

上百顆上階元石在陣盤節點閃爍,不眠不休地工作著。

十來個拳頭大小的木傀儡揮舞著小爪子,沿著既行軌道爬來爬去,一旦哪個節點的元石不閃了,立刻就從旁邊一堆元石裡取出一顆安裝上去。

粗粗數去,那堆元石足夠用上三個多月——

如果沒有妙法境修士擅闖大陣的話。

鄭菀嘴角抿了抿:崔望,總還是想的那般周到。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又多取了兩百顆上階元石堆上去:定親後,她就一躍成為玄蒼界少有的豪富了。

兩百塊上階元石,小毛毛雨。

鄭菀檢查完陣盤,又去了湖邊小築,阿耶阿娘已經吃完早食在湖邊垂釣,見她來,並不詫異。

鄭齋頭也不回:

“他走了?”

幾人都知道,崔望是要去一個危險之地探險的。

“恩,走了。”

鄭菀醞釀著說辭,正打算與他們說,她也想出去一趟時,阿娘一臉了然地站起:“菀菀也想跟著去?”

“恩。”

鄭菀點了點頭,“想。”

“想便去。”王氏溫柔地替她將吹到額前的一綹發絲彆到耳後,“阿耶阿娘在這兒很安全,而且還有山山陪著。”

鄭齋這才回頭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