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飛船(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9678 字 6個月前

“心率62每分鐘,收縮壓108……”

距離日落或許隻剩最後半個鐘頭,海邊的天空從晌午的碧藍如洗,終至於染上了一層金雀花色……天空這玩意兒也真是像屎啊,我靠在嶋村崎濱海步行道的木柵欄上想著,我想起前幾天父親發著脾氣講電話,“景觀樹還沒到?那就渲染一下作為樓盤背景的天空!媽的,飽和度!色調!用你們那些不像話的美工伎倆,今天之內樓盤廣告圖必須見報!趁樓價還沒一跌到底!樹算個屁呐?也沒人關心湖景!渲染!渲染!總有幾個白癡會為了效果圖裡的火燒雲買房!”一個資金鏈緊張的地產商,將變成投機取巧的天產商。嘁,天空這屎玩意兒,天空這屎玩意兒,好在再怎樣渲染到厚密,並不至於砸下來。

“……舒張壓75,三井先生,您的幾項心血管基本指標相當健康呐!”

康夫按住我左手脈搏,作出一副老態龍鐘的中國宮廷禦醫給皇帝問診的諂媚。

“康夫你根本在胡扯吧?”五郎嚷起來,“把脈是怎麼把出血壓來的?”

“我胡扯?我可是醫生家的小兒子!”康夫露出心虛的神色,他父親倒確實是八幡町一家私人診所的經營者,“我大哥、二哥都在念慶應醫學部呐!我明年也要報考岩手醫科大來著!”

“還報考醫科大,康夫你是個白癡吧!量血壓分明需要做胃鏡來著,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懂!阿壽,你要是真擔心心臟有問題,我們陪你去附近那家橫山前列腺醫院吧!康夫這家夥一點也不靠譜,一準就是模仿他那個蒙古醫生老爸騙那群歐吉桑……”

“誰!什麼時候!騙歐吉桑啦!”

“上次去你家診所,你老爸分明在騙一個歐吉桑買什麼‘鬆町特級禦貢醬油’吧!又不是感冒藥,誰見過醫生居然給人開醬油……”

德男終於發出那武士自儘前的怒號,“一群八嘎!你們都忘了?‘謀殺流川楓’7.0!!!”

我靠在嶋村崎沿海步道的木柵欄上,聽著我的四個保姆——白癡吵做一團。說起來,我前幾年測智商是多少來著?我國中時代仿佛也考過年級前30名吧?等邊三角形的三個角沒意外都是60度吧?匈牙利的首都是布達佩斯、蘇伊士運河連接著地中海和亞洲吧——我是怎麼淪落到和這四個家夥混到一起,連續六天每天傍晚守在“流川楓必經之路”(德男語),仍預備堅持完成半個多月前那個愚蠢的“謀殺流川楓”計劃的?“阿壽最近好像越來越狂躁了,一定是我們上次沒有對流川楓斬草除根的緣故吧?”當阿金和五郎說出這熊一樣的胡話,我是怎麼一聲不吭,任由他們瞎來的?事實上,連續六天,我們每天不過是白白吹著昆布和魚丸味的海風,白白聽著信天翁一麵掠過海岸線一麵發出那怪老頭般的嘲笑聲罷了,流川楓的影子迄今一次也沒見著。

“手拿開,”我低下頭,盯著康夫仍搭在我手腕處的瘦手。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一時犯傻,竟然和這四個家夥說漏了嘴我對患有遺傳性心臟病的疑慮?當“醫生家的小兒子”康夫望著我,露出那“阿壽請讓在下練練手吧”的含羞帶怯,我是怎麼一時心軟伸出手,居然配合起這蠢家夥來的,“怎麼?你是又診出喜脈了?還是診出了艾滋?”

前方的五郎忽然大叫一聲:“流川楓!”

負責前哨工作的五郎,每隔五分鐘會大叫一聲“流川楓”。通常即將蒞臨的隻是騎著自行車的郵遞員和買菜歐吉桑,有幾次是沿海騎行的外國遊客,有一次是一匹不知從何處狂奔而來的灰驢。我慣性地朝前方望去,一個飛快行駛中的模糊白影。搞不好這回來的是一隻1969年正在試圖登月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吧?我想。我再一次困惑起我為什麼站在此時此刻此地,參加這個過時的、乏味的、幼兒園過家家遊戲般的“謀殺流川楓”計劃來。倘若說最開始我還對“謀殺流川楓”抱有隨便打發時間的一般性興味,自從上周在陵南體育館裡看了那場比賽——僅僅五分半鐘的比賽——我已完完全全清楚了“謀殺流川楓”是個多麼滑稽、多麼癡呆,即便出現在憨豆喜劇裡也太過蹩腳的情節。我盯著那條愈發逼近的白影,心想著國中曆史課本裡的阿波羅計劃前後損失了多少條飛船來著?是到了11號飛船,還是12號飛船才終於登月成功來著?據說前後持續十餘年,總共耗資250億美元……

“是流川楓!”五郎又呼叫救火般高喊起來。

男孩穿一條白T恤,淺銀色牛仔褲,雪白的下頜,白鴿般從我鼻尖前閃過,我隱隱聽到他黑色耳塞中鴿群般相繼飛過的音樂節奏,傑斐遜飛機正唱著如果你去追尋白兔,那麼你知道你將掉入陷阱。

“心率為70每分鐘!為98每分鐘!為125每分鐘!為1349每分鐘!”我聽到醫生家的失智小兒子緊掐著我的靜脈,遭遇腹腔鏡手術病人大出血似的發出一聲比一聲高銳的哀嚎聲,“救護車!阿壽真的有心臟病!快叫救護車!他需要前列腺醫院!”

我一手捂住康夫的嘴,想象著醫療事故中的病人垂死前掐住庸醫的脖子,“是阿波羅11號飛船!”我想起來,最終登月成功的是11號飛船。

德男正從一側的埋伏點飛快衝出:“搞什麼飛機!你們怎麼不攔他的自行車?白白讓那小子就這麼過去了!阿壽、康夫,‘謀殺流川楓’7.0計劃啊,苦苦蹲了七次今天才好不容易遇上了一次啊!”

“……可阿壽他真的有心臟病!我以醫生家小兒子的信譽擔保!他真有心臟病嗬!不信可以現場解剖——”

我再度握穩康夫的嘴,儘量令自己從恍惚中回神,我望向前方嶋村崎濱海公園的方向,儘量令自己用最快速度恢複為不良少年的優秀頭目,我聽見自己煞有介事的沉著語調:“急什麼,人還沒跑掉呢。”

前方約莫十多米遠的地方,那條白色人影,不知何故忽然刹住了他那輛超光速的11號宇宙飛船,他似乎相當急而躁,隨手將車靠在公園一側的停車點,大步向靠近山崖的防波堤走去。

防波堤上可有什麼麼?防波堤上無非盤腿坐著一個連水壺都不帶的、釣魚的人。我們的“謀殺流川楓”計劃中日日相逢的另一個人:我那討厭的表弟,仙道彰。

通常我和德男幾個,為著我們這英明的大計,每每蹲踞在嶋村崎濱海公園的西側,仙道則日日堅守那山崖正凸向海的銳角,坐在那裡,癡情釣著——恐怕也同我們一樣,翹了不少課。

我們照例也每日打打招呼,通常是我們一行人先到,他過半個鐘頭再來,經過我們時,他隻笑笑地按我肩膀一下:“又來了?”我也朝他比出中指,回一句:“又來了?”

早幾年那老狗的死去,他恐怕是很樂於總算丟掉“釣魚”的義務了吧。此時卻又不知怎麼一心一意扮演起那“一日不垂釣竟吃不得睡不得”的癮症發作者了。一回我聽見一位大約是資深釣客的歐吉桑特地走來指點他:“小夥子,難得這樣年輕,竟也懂垂釣之樂呢,昔日放翁詩雲‘懶向青門學種瓜,隻將漁釣送年華’,可現在的年輕人不知多麼浮躁嗬……不過總要先選對釣魚點呐,這崖下出名的灘淺、礁石多,魚實在很稀少的,” 那老輩望一眼後輩空落落的魚桶,似乎憂心這難得的繼任者走了過多彎路,終會重挫他的垂釣之誌,“小夥子,要懂得選對釣魚點呐!”

他對於我們幾人的來意,自然也暗自嘀咕著吧。五個麵色不善、膽粗氣壯的年輕人,每日原樣蹲在沿海步行道邊,什麼也不做,隻一律乾蹲著,一蹲總是兩個鐘頭。大約也是能當做什麼癡腦殼的“鬼物”寫入《鐮倉怪談》裡的素材吧。有次他故意問:“每天來喂信天翁麼?野鳥公園那裡更多呢。”

不論如何狐疑,又都是不相乾的,隻能互相尊重,互不乾涉。因此也倒相安無事的做了幾日午後鄰居。

見那男孩停下自行車,往山崖後的防波堤方向去了。倏忽之間,我似乎隱隱抓住了我何以日日在此乾等的真正緣故,“跟上!”橫豎跟上就知道了,我心中想著。我一揮手,臨時奪走了德男的最高指揮權,“快!跟上!”

我們一墜上那一年級生,他偏過頭來,很冷地掃了我們一眼。我以為即將得到他的喝問,並已做好了對策,可他並不怎樣質疑或喝問,掃一眼便徑自往防波提走去。將牛高馬大的五人做五枚小蜜蜂般定了性,絲毫妨害不了他的。

他並未認出我。不知怎麼,我十分感到受辱。分明那天在陵南體育館,我那權威的安德魯·卡耐基閣下是叫他親手殺戮了呀!凶手竟認不出受害者麼?豈有此理!

男孩徑直走向盤坐在海邊的釣客。我望向我那討厭的表弟,他仍盤坐在原地,擺出那古體詩詞中一心係在水上的釣客風度。可我分明知道他耳朵、背脊、乃至渾身的汗毛都早廓緊了。從小一起在外祖父的漁船上,一旦遇到真正的大魚獲,他那一種內裡高度緊張,表麵仍假意笑著談論“午餐吃什麼”或“書裡剛讀到一個叫作‘贔’的漢字,搞不好是漁夫發明的”,我實在再熟悉不過了。隻肖看一眼,我已十分確信:他手中垂入海中的尼龍魚線隻是哄人的罷了,他真正操握著的是一條隱形的、陸上的魚線,此時此刻,他正全副武裝、屏聲靜氣,靜候他垂欲已久的大魚。

男孩走到假作沒發現他的釣客身後,低聲喝叫:“喂!”

那釣客則過於誇張的彈跳起來,轉過身,臉上帶著那過於吃驚的笑容,望向過於美麗的男孩:“流川君?”

哼,我聽得出來,雖然刻意叫著敬語,“流川君”“流川君”,實則仿佛對一隻十分豔麗可愛的花兒叫“花兒殿下”似的,叫出那一種古怪的輕薄。

男孩質問釣客:“你怎麼沒來?”

“什麼怎麼沒來?”釣客臉上仍帶著微笑。

男孩用黑眼睛釘住他,逐漸皺起眉頭:“我說過的!比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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