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不撒謊》演播廳約300平方米,錄製節目時,能容納100名觀眾現場觀看。
主持人藤真健司身穿節目標誌性黑西服,黑領結,頭戴象征惡魔巴弗滅的羊犄角,他站在一張高桌背後——形製模仿大法官審判桌。右側一隻黑色皮沙發,其上坐著當日嘉賓,35歲的青年導演牧紳一。采訪在持續了一個鐘頭之後,已走到尾聲。經過一周的後期製作,時長30分鐘的節目成片,將於下周三晚9:00準時播出。
藤真示意現場,等待導演進行確認,是否需要對個彆問題、鏡頭進行補錄。
現場攝製器材停運後,觀眾在陸續離席。
“請問貴電視台所在的地址,以前做過特彆用途嗎?”新銳導演忽然向主持人發問,“哦,藤真先生,現在不算采訪,算閒聊了吧?”
一早看過照片,牧紳一本人仍和藤真預期中大相徑庭:皮膚黝黑,身材健碩,口鼻相當方直,留商務中分發型,穿一條青檸、天藍雙色格紋麻花針織開衫,內配白色體恤,意圖用鮮色與淺色為滿身古板和剛硬打上柔光——收效寥寥——他令藤真想起即將在作戰室裡大發雷霆的高級將領。拍出那等脆弱、疏離的作品,藤真曾和仙道猜測過,原以為會是個時而過度拘謹、時而分外激狂、搞不好有嗑藥史、某天會爆出豔照門的詩人類型人物。
藤真望向今日嘉賓。多年的經驗令他通常剛錄完一期節目,已能大致預料收視率好賴。這期節目恐怕收視率不會太好,0.18%左右,不會超過0.2%。牧紳一畢竟是剛斬獲國際電影獎項的青年導演,事業自信心正值澎湃時分,篤定能通過作品本身穩步開山拓土,對於節目定位,“自曝隱私來賭博知名度”本身,青年導演恐怕相當存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接受通告)。采訪中,按照節目建議腳本,牧“坦白”了一段少年時代的戀情(對方不是圈內人,對節目效果不加分),“承認”了在《僵手》拍攝過程中,對兩名非科班出身的主演進行了被媒體諷刺為“電擊治療”的特殊訓練(略有噱頭,但細致公布的實際訓練方法和內容符合行業倫理,反倒減少爭議和話題性)。不必提,青年導演氣質、談吐也過於老派,觀眾需要的是快活、坦率和放浪,他隻令觀眾愈發感到一種戰時的緊迫正義,偶爾背稿式樣講一個笑話,臉上的潛台詞也是:“前線需要的是糧食、軍醫和大炮!而你在這裡問我初戀的情書證據?”確實,這次節目恐怕效果不會很好。或者需要一些特殊加工。
“特彆用途?您是指?”
“比如屠宰場、魚市、監獄之類。抱歉,有點無禮,但現在是閒聊,這段不會播出吧?”
藤真略感意外,錄製終止以後,受訪者倒話多起來,開題更簡直僭越,“並沒有呢,不過讓您聯想到屠宰場和魚市是我們台的榮幸。”
“哦?我這人對環境的曆史磁場有些說不上來的感應。”神棍似的一句話,那導演口吻依舊板正,“采訪時不太適合說,《僵手》的拍攝地,選擇在群馬縣的輪屋町,也由於能在那裡感到令人雙手發僵的磁場,有東西時刻要捉你的手,和你拉鉤,打你手背,掐你掌心——並非開玩笑,藤真先生——故而攝影師的鏡頭也好,演員的表演也好,天然帶上一點彆處沒有的縮手畏腳來。這演播廳裡磁場總感到很不同,真沒做過特殊用途?藤真先生,我猜如果有小孩子來,會哇哇大哭吧?”
搞不好對方是個相田彌生的擁躉吧?藤真忽然想。八年前,這裡尚是新聞調查節目《饑餓著,問到底》演播廳。有回藤真和仙道玩笑:“怎麼回事,大家都說,演播廳我也搶了相田的,男朋友我也搶了相田的,就跟我和她有仇似的。”雖然相田隻是一個铩羽而歸的追求者,誠然她的铩羽而歸也趾高氣揚。那時仙道哈哈笑了兩聲,說彆在意,健司,東京有一半女性被你搶過男友,有一半男性曾被你拋棄,債多不壓身,至於彌生嘛,她本來和全日本一半人口結過仇,也並不多你一個。
那時相田彌生坐在舞台中心一把塑料黑椅上,一隻雙層吉士漢堡放在腳邊,她身體前傾,雙手抱臂,粗魯地詰問著受訪者,“但岡本議員,你確實收了這張梅隆銀行的不記名黑卡,和你自己的描述不符,”她會咬一口漢堡,“我們拿到了5年前你和大澤在吉山俱樂部私下交易的證物。”至少有四位受訪者半途暈厥在采訪現場,有位涉嫌“虐待失智老人”的鳥取縣養老院院長噴濺狀嘔吐出滿舞台膽汁——現場發作了胰腺炎,岡本議員在接受采訪半年後於築波市家中燒炭自儘。確實是了不得的“仇殺現場”磁場。藤真也打趣過仙道:“彰,當年‘日本法拉奇’追求你,不會也用上了對岡本議員的溫柔手段吧?哇,你是怎麼招架住的?”仙道隻笑著搖搖頭。
藤真記得,那時舞台的簡敝程度相當於社區中心的周末露天集市,黑色實景背板上的“饑餓著,問到底”欄目LOGO,不超過關東煮小販寫著“特供八爪魚”的招牌。他和彩子多次站在台下看“餓壞的相田”現場吃人,“就著漢堡吃官僚”,固然是額外的刺激,《饑》的收視率並不理想,藤真知道,因元素失衡,主題過於肅殺,比起調查記者,相田也更像個手段不正派的獄警(可能會私自拷打犯人)。從那時起,剛轉向幕後的彩子,和剛從體育主播轉型文娛主播的藤真,就一同醞釀著或許可以創意一個恰到好處調和“質證”和“娛樂性”的節目。
藤真望向今天的來賓,這位“高級將領”搞不好倒欣賞那肅殺吧?搞不好發明這番曆史磁場論,隻為暗暗譴責“良心新聞人被大娛樂家淘汰了”吧?多年來藤真妥善維護著《周三不撒謊》中修雅、沉靜的角色定位,他微笑著說,“牧導演,這段‘曆史磁場論’非常有趣呢,您應該在采訪進行時提出,考慮到節目效果。唔,不如,就這段‘磁場論’我們做個補錄?”
“抱歉,恐怕不大合適。”一提到錄製,高級將領恢複了官腔。
“真遺憾,多少浪費了好話題呢。”
也浪費了演播廳的好設備,藤真想。
舞台上的大型弧形虛擬屏采購於2004年,燈光、攝像、軌道、搖臂等設備也在那年陸續更新為索尼、飛利浦等品牌最新型號,彩子通常說,那年是“我們的大年”。
那時,藤真並料不到“大年”的最後一樁大收獲是和仙道重逢,當時他的男友還是24歲的貫口,台裡的年青編導。藤真仍能準確記起,是當年9月14日采訪了WMW組合,主唱齋藤亮自爆“高二時在廣島找女影星鈴木嘉美現場簽名過一張照片,十年來一直隨身攜帶”,齋藤從錢包中掏出那張照片(《秋潮》劇照,鈴木手持電話,正神色憂鬱地和誰通話),現場一位專業鑒定師核實了照片年份和簽名真實性。27歲的搖滾樂隊主唱說,時年38歲的鈴木嫁給第一任、第二任丈夫時,“我都沒能力插手,姐姐,我想告訴你,”他雙手重新接回“姐姐”的照片,小心翼翼重新放回錢包,鏡頭捕捉到和照片同時夾著的是一張小紙條,觀眾隻消按下暫停鍵,足夠捕獲那犯罪口供般的字跡:“今年依然是想詛咒石田桑(鈴木丈夫)□□被發現又舍不得姐姐難過的一年呢。”誠然,紙條是節目的助興道具,由貫口提供了核心創意,一天夜裡年輕人在浴缸中告訴藤真,說靈感來自於“不久前每天詛咒你快和大沢分手”。搖滾主唱最後在節目中對女影星表白:“姐姐,我至今等待你和他離婚。”單期收視率斬下5.139%,新節目一下轉了運,那年《周三不撒謊》節目平均收視份額達到2.231%,首次超過TBS老牌綜藝《黑桃變變變》,成為電視台史上首個衝進全國收視份額前五的綜藝節目。
那年的集團董事會上,彩子笑容滿麵地對著副社長丸山拍了桌子:“第一次,我們進入了和六大電視台同場競技的賽道,全靠健司和《周三不撒謊》的破爛演播室——不瞞諸位,調音台至今動不動就過熱短路!而丸山桑,你還在閉著眼把大筆的錢砸在你那幾樣祖傳老鼠藥上,你的《陳案大發現》和《公園棋王》收視數據擺在那裡!受眾至今隻有那些隨便開著電視以免隔壁聽到動靜的偷情主婦!”
“藤真先生,不知近期可以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沒有任何征兆的一句,演播廳內,高級將領發動了“閃電戰”。藤真從沉思中回過神。當紅主播意外又並不意外,他看一眼青年導演,他習慣於一切突兀的表白和邀約,哪怕來自天皇,他很難感受到一丁點官能刺激。
“牧先生,這個邀請你也應該在采訪進行時提出的——真的,為了節目效果。”
藤真驅車回到家中,已是夜間八點。一處位於橫濱市中心的躍層公寓,總麵積也恰是300平米,樓下是將客廳、餐廳、廚房完全打通的開放式空間,樓上僅有一間主臥與一間琴房。房間數量的少到無必要性,換來了單間麵積的大到無必要性。仙道第一次搬入時,四處溜達著開玩笑,說不虧是當紅主播的家,即便是主臥衛生間裡的按摩浴缸,也誇張到足夠做紅白歌會的演播廳。
家中並無客臥,代表主人的某種態度,此處不留宿客人,不論開什麼派對、開到多晚,結束後請大家各回各家——除了那一個能得到主人青睞,允許他與主人一同倒入主臥kingsize大床的人。公寓尚是十年前,藤真在橫濱體育頻道做《今日籃球》主播時所購,他從玄關走入客廳,透過客廳落地窗,正望見對麵的橫濱地標塔。高達295米的全國第一高樓,是藤真高中畢業那年落成,他記得那年向男友提出分手時,對方問:“健司,我在你心中就垮掉了嗎?”
“什麼?透,隻是馬上將各自去念大學,我在東京,你要去名古屋。”
“我在你心中垮掉了。我知道,兩年足夠我垮掉了。所有人都會很快在你心中垮掉。”
“什麼垮不垮的,多不吉利啊,透,我還指著你暑期回來給我帶愛知縣土產鬼饅頭呢。”
“你遲早一天也會垮掉的,你信不信,健司,你會和這棟無聊的第一高樓一樣,一天在大地震中垮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