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烏冬(1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21667 字 7個月前

“一切都還算順利。”

一旦有人走來對南烈說“節哀”,他便麵含苦澀笑容回應:“一切都還算順利。”

葬禮結束了。一切都他媽的、幸運的超級順利——不止“還算”。他猜他的形象可圈可點,哀傷、節製、處理事務有條不紊的孝子。

母親的死亡時間非常妥帖,周六清早。姨媽說,“仿佛自己預料到了似的,五點多要求上了廁所,前幾天還有點便秘,那天大小解都順當得很。”因此六點半死去時乾乾淨淨,內衣、內褲都嶄新的一般,臉上的腫也實在消了許多(經過上垣葬儀社整治),穿上一條白底印有仙鶴花紋的和服,姨媽啜泣著評價“能參加選美小姐大賽哦”。

葬禮安排在周一。實質可以提前到周日,這類提前,因出於“雙休日親友吊唁更方便”的體貼考量,通常不會被批評為“想省錢、倉促”。南烈仍然嚴格遵循傳統,周日安排了一整天價格昂貴的佛事超度。他承認,正式葬禮排往周一,他是蓄意考驗一番“最受愛戴教師排行第九”在葬禮上的變現力,到底能有幾個過往學生情願請假前來吊唁?他挺滿意——“一切都超級順利”的一部分——根本沒有幾個。

僅來了五個母親的學生。其中有兩副南烈的熟悉麵孔。麻裡,她假裝握住南烈的手,叮囑他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飯,假裝忘了他是多年前“偷盜”她潤唇膏的“色情大盜”,“那種黏滿口水的東西也偷,拜托,實在不肯還的話,我隻請你不要自己塗可以嗎?南,我可不想和你間接接吻來的。”

另有鬆本,2000日元現金的失主,他走到母親遺像前,脫下眼鏡,十分賣力地哼哭了幾聲。南烈記得這家夥身高197cm,少年時代頗像頭犀牛,如今年過三十,竟愈發像隻小豬崽子了。鬆本並不戴眼鏡吧?至少那時在籃球社不戴,傳球訓練時,像是從來看不見南烈,總隔空傳給他後頭的一人,“喂,該傳給我!”“哦,我沒看見呀,南,你在哪兒呀?”背地裡會笑著說,他不是最會偷嗎?要什麼傳球,可以自己偷一個嘛。一次練習賽上,南烈用手肘狠狠拐向了鬆本的左眼——bingo!他人生第一次“肘擊”誕生日!——是從此之後就需要戴眼鏡了嗎?南烈頗感到滿意。他也滿意在靈堂上,小豬崽沒有模仿麻裡走來虛應故事,僅用古怪、畏懼的眼神探了他一眼,哼哭著去送奠儀了。

母親的骨灰也讓南烈滿意。通常要燒一個多鐘頭,她隻燒了四十分鐘,幾乎沒留下大段的脛骨,那類令人聯想起死者是大型哺乳動物的骨,她的碎骨使人推測死去的僅是一隻瘟雞。他滿意寺廟的寄存服務,不必他把那不值一提的灰屑帶走,他一次性預付了十年的寄存費。倘若在彆的商家,恐怕會有贈禮或抽獎,不久前他一次性辦理了三年健身會員卡,被贈送了一串金色的車載好運風鈴。他很滿意寺廟沒送他什麼不祥的“充值十年”贈品,免於他一出寺門四處尋找垃圾桶。

禮拜一的下午,眼下隻剩最後一個事項:妹妹優子和姨媽的強烈要求下,在他的獨棟彆墅中(麵積更大、便於接待親友),為母親舉辦一個小型追思茶會。南烈提前征求了流川的意見,他隱隱希望任性的愛人以“太吵”之類任性理由拒絕。可當然,流川完全不介意。

茶會的糕餅、茶水,由姨媽和優子預備,姨媽和她的幾個女客一起,砌了一隻婚禮式樣的三層藍莓瀑布蛋糕,優子帶來了各類果品、紅豆餡饅頭、栗子餡羊羹,兩個女人翻出南烈此前統一訂購的勞塔德牌金邊鳥骨瓷碟具,一份份盛好,和煎茶一起端給客人。

人客隻能說稀稀拉拉,除了姨媽,優子,父親、南烈和流川,不過七八個母親方麵的親友,三四個母親的學生,再有五六個不知從哪裡冒出的“南烈的老友”:三井壽,晴子,木暮,阿金,五郎,哦,他媽的仙道彰。

南烈得承認,在處理母親的後事上,唯一的“不順”是冒出了這麼幾個人,他想起晴子趕來葬禮時埋怨著拽住他的手:“太見外了,阿南,伯母過世,怎麼都不告訴我們呢?”要不是阿金那夥□□分子在本哉寺有一個“社團據點”,“恰巧看見你和流川君,我們都不知道呢,多麼失禮!噯,請收下奠儀,請務必節哀!”

姨媽站在客廳中央,小聲啜泣著朗誦了一篇《我的姐姐》,三年級國小生的命題作文,花大量篇幅回憶兩姐妹小時候一起織毛衣,一件胸口繡著鸚鵡的大螺紋款,一條過臀的冷藍色毛裙——模擬米婭·法羅在《羅斯瑪麗的嬰兒》穿的一條棉質睡裙,“是和姐姐一起呢,我第一次萌生了服裝設計夢。”聽起來她就是香奈兒首席設計師。

妹妹發言更簡短,回憶她兒時和母親一起追看“哥哥的籃球賽”,她們都堅定的成為了哥哥敵手的粉絲,其中一位,是哥哥如今的男友、著名NBA球星流川楓先生(直接促使她成為體育傳媒專業的大四學生)。妹妹說,她兒時曾給偶像流川寫過一封“粉絲信”,好運地收到了偶像回信,“……媽媽真的感到很幸福呢,她有兩個幸運的孩子,她臨終前的最大苦惱,我猜不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得到了流川先生愛的哥哥更幸運呢,還是得到了流川先生‘愛心回信’的妹妹更幸運。”能登上《讀者》的蜜糖故事,贏得了場上一陣輕笑。

輪到父親,父親正吞吃著羊羹,他咂吧著嘴說了幾句,“紀美是個很好、很有耐心的教師,她一生深得學生愛戴。”不像亡妻的丈夫,像她過去的校長。

南烈早就打過招呼,他不會發言。他更願意扮演情深意長的長子,把痛苦埋葬心間,微笑著庇護妹妹、姨媽假借哀傷過度表演。但忽然像那種人人都必須表演節目的新年聚會,妹妹推著他,姨媽拉著他,講幾句,烈,講幾句吧,快講。

“一切都還算順利。”他被推到了人群中心,咳了一聲,“一切都還算順利。”他真想再重複第三遍就此鞠躬作罷。他望向人群,人人眼望著他,包括他的好運男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整理思緒。

南烈剛剛一直想著妹妹優子的“蜜糖發言”——幾乎全是杜撰,真不能低估人類為了大出風頭捏造事實的頻次(即使在母親葬禮上)。不必提妹妹美化了母親,她的描述中,母親由衷為他和流川高興,事實是,當他推著流川第一次來到母親病榻前,她隻非常驚疑、生硬地大聲咳起來。流川給粉絲回信的故事更不可靠,誠然倉鼠確鑿有那麼一隻,優子現編的幾句流川當年的回信內容,他叫她“優醬”,請她“向倉鼠先生問好唷,替他多喂半隻香蕉呐”,過度使用著語氣助詞,本質不是流川的風格。

關於信,他本人倒持有一個更了不得的真實故事。但恐怕並不能講——像妹妹那樣為了“出風頭”講。講了隻能贏得一陣驚懼的沉默。

那是2001年初,他狂熱而毫無結果地追求了流川一年後,南烈注意到從新年伊始,他的好運男孩每次回家,會檢查一遍院外的郵箱,會從郵箱裡認真拿出一遝信箋,再回到自己臥房裡查看,“正在等待一封什麼來信”的跡象相當明顯。

那個賽季,在替補席坐了兩年多之後,流川正式成為了凱爾特人隊的主力小前鋒,每年一月照例排滿緊鑼密鼓的NBA常規賽,有時一連多日在異地應付兩到三天一場的客場比賽,高負荷賽程中,一月初流川每三到五天必回一次波士頓家中,輕易能看出反常。在那年一月的第九或第十天,從流川當天查完信後少見的愉悅肢體語言來看——一路下樓,一路按開沿途的燈具開關,好運男孩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次日起以正常球員的作息模式投入賽季)。

那年的情人節,南烈也注意到流川親自去寄了一隻包裹,他沒費太多功夫,悄然弄清了收件地址:日本東京市世田穀區八目町屜山社區422號。寄送物品是一隻不出奇的乳膠枕,品質倒不賴,著名睡眠用具廠商Gallica牌枕頭,南烈鬆了口氣,多半真是送給什麼腰酸背痛的日本長輩,雖說流川能有這份細心頗讓他吃驚。

感到事情多少透出奇異,是在一年後,2002年初,事情古怪地重演了一遍,先是流川在一月初再次經曆了明顯焦躁的等待,在第八天滿意地等到了來信——當天甚至高興地坐了一下沙發,罕見地陪南烈看完了一集《24小時》(第1季第7集,Nina居然遇害?南烈抱怨了幾分鐘豬一樣的編劇),隨後在情人節,流川再度往同一個東京地址寄出了一隻同品牌乳膠枕。

那年南烈感到有必要刺探一下了,“楓,在等什麼信?”以經紀人的關心口吻。“沒什麼。”流川明顯不願回答。

他難免揣測起來,難道是奈克的終身合約?除了這家運動品牌一哥的終身合約,喬丹拿到了恐怕也會扭臀尖叫,還能有什麼?可他知道,一切商業通信都可排除,這類信件就算寄也將寄到經紀公司,第一時間進入他南烈本人手中。

至少南烈確認,令流川心情起伏的來信,不可能來自流川那位冷冰冰的姨媽、籃球機器人2號澤北榮治、一位據說是流川家族世交的吉莉安阿姨——三人涵蓋了流川當時的所有私交,看起來也不像來自一個非洲肯尼亞感謝流川每年捐款的饑餓兒童。

那時流川的各類私宅來信,被單獨存放在二樓過道左側第二間臥室,南烈隱隱生出念頭,或許可以悄然翻看一番,到底過分逾越——以經紀人和追求者的身份,他忍住了。那年他費了點功夫,去查明了那個東京世田穀的收信地址,屬於一戶姓田中的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經營一家綠色農產品公司,飼養滏山豬、薩摩地雞(都不需要橡膠枕),另在山梨市有一個供遊客觀光、賞花、滑草的農莊。

2003年,新年與情人節之間,一切再度重演。那年流川等待的信,明顯遲了很久,前兩年一月十日前後能收到,這年等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南烈記得一清二楚)。他記得,大半個一月,流川在高頻次、高強度的NBA客場比賽,同樣高頻次、高強度的飛回波士頓中熬過,南烈記得他第一次覺得流川“太胡鬨”,以經紀人的身份,他和客戶吵過一架,他不讚同球星過度消耗自己的精力在無關事體上,等他一陣高而亢的批判結束,客戶總簡短回應:“我有數。”那年一月底,流川在主場對陣費城76人隊時傷了左膝半月板,南烈認為和球星此前長時間精神高度緊繃忽然的散開了有關,流川自己從不承認。

那一年,南烈決心弄明白是誰,以什麼名義,寄來了什麼,每年令他的好運男孩在一月準時進入“躁動期”。是啊,流川這樣信奉疾風迅雷、一招絕殺的肉食動物,中了什麼邪,一年年耐心陪人玩寫信這種漫長、拖遝的吃草遊戲?那年他也有了正當介入理由:“情況已發展到了隨時可能影響客戶籃球事業的境地”。

一天入夜,他闖進了流川的房間,“拆信呢?”流川抬頭打量他一眼,嗯了一聲,對他的不請自來頗感意外,但也不甚在意。

當天白天,凱爾特人隊主場大勝獨行俠隊,流川後兩節上場,狂砍30分,17投13中,第四節三分鐘內戲劇性地投中了四個3分球,令解說員理查德一連大呼:“看來亞洲美人今日手感不錯呀!”“亞洲美人今日手感真是極佳!”“喔,亞洲美人今天難不成帶上了‘魔戒’?”“天呐!天呐!我打賭這位亞洲皇帝一定每天在草原上練習彎弓射大雕!”

球星的心情不錯,他預備好的介入理由沒用上場,從那天起,南烈得以旁觀了流川此後每一次拆信過程。

球星畢竟簽了經紀公司——這一年白帆公司已被RTA體育管理公司正式收購,尚算周全的隱私安保體係下,以流川日漸成為凱爾特人隊高人氣球星的風頭,每年的海量粉絲來信多半傾往俱樂部和經紀公司去了(多被懷特、劉易斯幾個家夥偷偷二手拍賣了),能搞到球星私人住址的粉絲已算寥寥,但每天仍能收到少則三四封,多則□□封私人來信。

南烈觀察著他的好運男孩,後者會先檢查每一封信的外殼,仔細留意寄件地址,小心拆開後,逐項清點內部的信箋、物品——機場海關最吹毛求疵的安檢員作風。

一位芝加哥16歲女生明妮差不多每天寫來一封信,自稱是拜托駭客表姐找到了偶像的住址(“Kaede,我保證絕不外傳,隻用來給你寫信!”),她記日記般向偶像傾訴她每天的行程:一天從祖父做的令人絕望的菠菜麥片粥開始,她總會寫幾句對祖父“把曲奇和稀奶油全一個人偷吃了”的擔憂,“奶奶則對《同誌亦凡人》男星葛爾·哈羅德過度癡迷!”(她本人對流川的癡迷倒是“一點也不過度”),學校裡的英文課、數學課,她會抱怨幾句英文教師講弗羅斯特詩歌時總宣稱“美國該有一位詩人總統”,午餐,和一個叫珍妮的亞裔女孩的聊天,珍妮正在經曆一次頓悟,忽然發現她痛恨從小學習的大提琴,她真正熱愛的是每天彈一彈從學校女廁所撿的沒燒儘、仍燙手的煙屁股,女孩會一直記錄到她入睡前,用KS牌潤膚露擦了臉、脖子和小腿,“是個日本品牌呢,Kaede的皮膚這麼好,會不會也用這個品牌呢?”

這一類固定來信者還有兩三人,弗洛裡達州的全職太太瑪麗安,來信主要奉勸球星和她12歲獨子凱文交筆友,順便了解一下凱文的拳擊機器人“路易斯”,“我打賭最遲年底就能申請專利,Rukawa先生,請不要因名人的傲慢錯過結交12歲的當代愛迪生!”她自稱每天同時寫信勸告J.K.羅琳和比爾·蓋茨。另有密歇根州一位82歲、自稱這輩子隻吃親手用槍打死鹿肉的約翰遜老人,一直在信中抱怨妻子、銀行賬單和槍械管製法,“最該要求禁槍的是鹿!鹿們高尚地一句抱怨不說!”他邀請流川去他的“湖上堡壘”作客,可潛水觀看湖中沉著他這輩子丟入的3000多具鹿骨。

再是各類粉絲贈禮。寄來最多的是各類籃球護具,各類巧克力,小掛件,情趣用品(鞭子每月會從世界各地寄來好幾把),布偶玩具(有粉絲寄來了自己縫製的流川卡通形象公仔),服裝(多是T恤和運動鞋),賀卡也不少。那年一月,有個佛羅倫薩粉絲,寄來了一隻大包裹,一隻福戈米蘭牌40L烤箱,附有一本英譯版《跟著阿爾貝托學烘焙》,隨信寫到:“不要總皺眉頭,Kaede,葡萄乾圈和櫻桃蛋糕會為你帶來‘羅馬之夜’般的快樂!忘掉美國傻蛋小布什灌輸給你的功名利祿和二分球、三分球!”

南烈看不出流川在找什麼,以何種邏輯找,某個固定來信地址嗎?還是某樣固定禮品?連續十多天,流川隻拆開信箋,檢查,一言不發將東西搬入“信件儲藏室”。南烈隻確認,好運男孩暫時還沒等到他等的東西。

在那年一月二十三日晚間,謎題解開了,實在令南烈大失所望,完全被愚弄了似的。流川等的是一袋狗屁泡麵,準確說:杉屋牌烏冬麵。

一隻裹了泡沫保護層的扁窄紙盒,拆開是一袋真空包裝的日式麵條,黑色包裝袋,廣告詞“杉屋,用心嗬護日本的味道”,每袋淨重180g(包含調料包)。如此而已,稍有噱頭的隻是包裝袋背麵的警告語:“請勿生食!”就像天下還有人不知道吃烏冬麵需要用水煮。寄件地址在東京,世田穀區某個郵局,顯然寄件人故意略去了真實地址。

何等的廉價、草率!這就是流川每年等一個月的謎底?是生日禮物嗎?流川的生日在元旦。在日本便利店零售價不超過150円,本土最難吃的泡麵之一——烏冬麵根本上隻該冷鮮保存,做成保存期6個月的脫水食品實乃作惡!南烈回想起來,2000年的一月,流川也似乎拽著這樣一袋泡麵?往前呢?1999年?1998年?

他想起上個月科幻電影《煮熟了的祖父》編劇本哈德坦言自己有“食屎癖”,寫作是在矯正訓練營學到的替代療法——《紐約時報》批評該劇組為炒作電影首映禮“無所不用其極”,郵報也報道過一個6歲男孩被父母發現是“食白蟻癖”,難不成流川是食“全球最難吃泡麵”癖?

但他知道錯不了,流川望向那袋蠢泡麵的神色他再難忘不過,是他愛上好運男孩的原因。媽的,令人願為他沉河自儘的烏眼睛,現在款款望向一袋泡麵?這袋泡麵,丟給紐約街頭的乞丐,乞丐隻會朝你吐濃痰、豎中指。

“誰寄的?”他問。

流川沒有回答,但慷慨表示,晚上會點那家和牛烤肉,請他吃飯。

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南烈忽的惱怒起來:“楓,誰寄的?這就是你不肯答應我的原因?是那個人寄的對嗎?生日禮物?”

他以為流川依舊不會回答,流川回過頭,似乎考慮了幾秒鐘,流川說:“是。”

“你的生日,他每年就寄這種東西?”他觀察著流川的表情,得出了結論,“還真是每年都寄啊?令人驚訝,楓,你眼光可真高啊!那還真是和每年生日送你一座私人海島差不多檔次了!”

“每年那個枕頭,也是寄給他囉?哦,你的超級富豪老情人今年八十高壽,有退行性頸椎病嗎?嗯能理解,為了每年白得一袋180g泡麵——居然還帶調料包!一百八十歲又有什麼忍不得?”

他因為嫉妒過於尖刻了,他知道,若是尋常,流川會給他一拳,那天流川到底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年度禮物,大約心情奇佳,居然沒有和他計較。

當他氣急敗壞地諷刺:“看起來你們幾年裡性生活一定很和諧吧?當然!那還用問!每年一隻枕頭,一袋泡麵耶!和每天通宵啪啪大乾八小時又有什麼區彆?”

這下好運男孩一定會揍他了,這下肯定會揍了,好運男孩隻望向窗外,說是回答他,更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好運男孩自己也有些茫然、委屈似的,他低聲咕噥著:“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在背誦一個誰教給他,他固然正踐行著,卻尚未真正理解含義的物理定理。

那年情人節,流川依舊八風不動地寄了一隻Gallica牌枕頭。不像泡麵寄送者裝神弄鬼(隻留郵局地址),流川每次都認真填寫自己的地址、郵編,具體到社區、門牌號,顯然這就是為什麼,對方隻要能讀懂“枕頭”的暗號,就能準確把泡麵寄送到流川私人住宅。媽的,他那時忽然意識到,隻要對方願意,對方人也可以明天直接出現在流川家門口。

南烈記得他曾自我安慰:其實沒什麼改變。他的好運男孩多了一個窩囊“貿易對象”而已。千禧時代了,什麼窩囊家夥還這樣溝通?飛機,汽車,email,手機(南烈一向歌頌手機革命!)一個在美國,一個在日本,那又怎麼樣,但凡真正有心,手機裡一天也能來個滾燙的八炮。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好運男孩在乾什麼?這樣反常,為了某個窩囊家夥的偉大箴言,“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人家搞不好是哄騙他哩,正常人誰會當真?但好運男孩當真,他任性、傲慢,什麼都當真的好運男孩,“他說我們不急在一時”,所以他真情願慢騰騰地退回石器時代,一年一度,跋涉千裡,兩個部落間以物易物,以劍齒虎牙,換粗陶炊鼎?倒也算佳話,除了沒什麼狗屁被真正改變。他告訴自己,南烈,你的情敵是每年隻出現一袋的窩囊泡麵,你有什麼理由不樂觀一點?

在2003年底,南烈發現他判斷嚴重失誤。12月下旬一天,他開車載流川從俱樂部回家,經過塔吉特商場時,流川忽然說:停一下。流川過去幾乎不逛塔吉特,他問流川:“要買什麼?我陪你吧。”球星拒絕了:“等我15分鐘。”他的好運男孩從副駕下車,快步走向商場,他望向商場玻璃幕牆內琳琅滿目的床上用品,他意識到了什麼。12分鐘後,流川拎著又一隻Gallica牌枕頭重新回到了車上。

“今年這麼早就買好了?”

“嗯。”

“哦,有什麼好事不成?”

好運男孩沒回答。但眼裡的躍躍欲試勝過回答。南烈記得那嫉妒,從第一次發現流川有個等待的人,已熊熊燒起來的嫉妒。他記得他甚至有種埋怨,埋怨流川的太任性、不正常,既然有在等待的人,為什麼還允許一個已愛他到發瘋的經紀人時時緊守在身邊?換個正常人,早就炒了他的魷魚。是的,他有時情願流川炒了他的魷魚。至少說明他的愛有一點令流川敬畏的分量。但流川是個怪物,大怪物,當初賜他幸運的怪物,現在已成了賜他地獄的怪物。

他記得他恨恨想著,他時時用儘解數纏繞著流川,澤北榮治都能看出不正常,背地裡或許評價他“像條想奸汙客戶的毒蟒”,流川居然就這麼對自己的愛和瘋狂視而不見。完全,他媽的視而不見,連把他當備胎的心機都不屑有。他記得他第二十次向流川表白時,流川那類允許他請一天事假的口吻,對他說:“你自己的事,趕緊處理好。”流川像真相信他能一天內處理好他的瘋狂似的,對,流川很相信他能一天內處理好那堆商務合同和報稅單,隻要他沒有第二十一次表白,流川就默認他已經處理好了。媽的,還讓他“等15分鐘”!還當著他的麵買什麼該死的枕頭!

那一年聖誕前,流川已一反常態地包裝好了他的次年情人節郵件。好幾回南烈早上下樓,經過球星臥室,都無法忽視那隻躺在床頭櫃上的待寄包裹,和往年一樣,一隻裹了保護性塑膜的厚牛皮紙盒。一天夜裡,流川做完加練,走去浴室衝澡,南烈悄然走去拆開了那個包裹。既然流川全然不對追求者的瘋狂作戒備,那就彆怪他以經紀人之名的正常關照,他必須看看“枕頭包裹”和往年有沒有什麼不同。他很快發現了不同,紙盒裡多了一張手寫字條,兩行字而已。

第一行:“是我做錯了,我該支持你的想法,仙道,十年修得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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