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女子,臉還是雲驪熟悉的,可認真再看,她著頭上戴九翟冠,皆口銜珠滴,冠底為翠口圈,綴著金珠寶鈿花,冠頂插金鳳一對,口銜兩串長珠結,另有金簪一對。再見其大衫為紅色,飾織金雲霞鳳紋,前胸、後背飾金繡雲鳳紋。【1】
雲驪也是見過慶王妃穿過類似的衣衫,這是大臨親王妃才能穿的,姨娘怎麼會穿親王妃的衣裳?
殊不知劉姨娘早已淌下熱淚,神情激動:“驪兒,姨娘,是姨娘。”
屋內除了她們母女倆就沒有旁人,雲驪這才跑上前,仔細端詳劉姨娘的臉,“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姨娘拉著她的手坐下道:“咱們母女相聚不容易,我就長話短說,當年淮王起兵,扣押了你父親,我正六神無主之時,想起了寧王妃,為著你的婚事,我和她關係極好。寧王妃雖然是親王妃,卻不太受寵,我自然無功而返,卻沒想到出寧王府時,遇到了寧王。”
說到這裡,劉姨娘有些不好意思。
她姨娘即便如今長子三十好幾的人了,依舊麵如桃花,十分美麗,身形亦是一點兒也沒變。
雲驪怕娘尷尬就轉圜道:“因為您,父親才得救嗎?”
劉姨娘點頭:“寧王封地大,兵馬多,淮王自然不敢得罪,你父親也得救了。之後,我怕因為我如此,你父親心裡有疙瘩,因此主動告知他,日後有出頭之日,必效仿劉娥。”
很快,雲驪就想到關竅之處:“那女兒的那六萬兩嫁妝銀是您給的嗎?”
她當時總覺得怪怪的,還有父親說的那句話,什麼彆人有的,她也會有,這話分明就不像是從她爹嘴裡能說的出來的。
劉姨娘笑著點頭:“寧王封地在南直隸十分富庶,自從我生了世子後,封了次妃,後來王妃病逝,我又封了王妃,掌管整個府上。你父親曾經來信說過你的婚事,我就怕她們送你進宮,原本當初我為你看好的那位據說被姑太太搶先一步看中,還好有慶王府這樁婚事在,我就想方設法托人給你父親帶了六萬兩銀子。不過你放心,這六萬兩王爺也是知曉的。”
得到母親的肯定,雲驪舒了一口氣:“女兒就知道,從小隻有您最疼女兒。”
但她突然發現劉姨娘話中的一個疑點:“您是說原本您替我說的人家就是裴家嗎?”
劉姨娘見女兒說話沒有半點生疏,不怪自己再嫁,心裡也鬆了一口氣,語氣恢複如常,她戳了一下她的額頭:“是啊,還不是你這個傻丫頭因為被野狗嚇住了,什麼有毛的動物都害怕,姨娘就聽說那裴家哥兒**歲還是多大,就能對付野狗,才華出眾,人也生的俊,哪裡知曉你姑母先下手。但知曉你嫁入慶王府,你父親說是世襲罔替之爵位,姨娘就放心了。”
“可是最後,怎麼又……”
饒是劉姨娘聰慧,也想不通怎麼婚事調換了。
雲驪隻問一句:“姨娘,您說為何您不讓我進宮?”
劉姨娘脫口而出:“雲鳳那丫頭可不是個容人的,她那個人小時候喜穿正紅色的衣裳,她穿了,旁人是不許穿的,這樣的人臥榻之側怎容他人酣睡?你大伯父大伯母對你再好,也越不過她去。她又是皇後,憑你再聰慧,除非能讓皇上廢後,可這樣章家人也不會支持你呀?況且,你容貌若平平,就是進宮了,她還能夠容忍,可你容貌如此之盛,進了宮,隻怕是死也不知道如何死的。如此一來,還不如尋一門好親。”
雲驪則道:“姨娘,這也是我想說的,哥哥頭一次見她時,她還頗為熱情,但提到我了,即便她沒見過我,肯定也聽大伯母去信跟她提過我如何像她。因而對哥哥態度急轉直下,連皇上要賞賜哥哥,她立馬也不讓,我就知曉了,故而到現在,我也從未在她跟前現身過。明麵上說欽天監說我和慶王小王爺八字不合,興許是她不願意我嫁入皇室。”
因為在那次指婚後,她故作傷心幾天,那時李氏來安慰就說讓她多保重,不能憔悴的等著裴家插釵,還拿大姐姐打趣說,你姐姐那樣的性子,當年就是因為生的美,被還是當今聖上的三皇子一眼看中。
有一回孔太太上門,王忠家的也私下對雲驪說那孔太太以前看不起雲鳳,本來李氏想把女兒嫁給青梅竹馬的孔雋光,孔太太都不肯。
甚至是呂嬤嬤也多次出宮和她閒聊說皇上文武雙全,雖然擅長騎射帶兵,但都是沒辦法,其實他小時候學問不亞於太子,比什麼寧王淮王讀書還成。為何魏貴妃能懷兩子,除了因為魏國公的關係外,聽聞貴妃也是擅長文墨詩書,隻相貌比不過皇後。
而自己相貌不亞於皇後,才學雖然算不得什麼才女,但也比不少人強。
慶王府雖然為遠支,但因為其爵位特殊,故而和皇家關係非常親密。
再有慶王妃一些小心思,兩下一拍即合,這才是極大可能。
而從事後陸家反應和平日陸之柔的閒散從容看,興許陸家也是受害者罷了。
若不然,皇後為何當章家人的麵暗示是姑母搗鬼,她一個微末小官的夫人,怎麼可能威脅到皇後?
雲驪把分析說給劉姨娘聽,劉姨娘冷哼一聲:“她真是投了個好胎。”
“姨娘,如今我也很好了,您看我的肚子。”雲驪掀開衣裳,把肚子露出了出來。
劉姨娘看著她的肚子,頗為感慨:“我家的小姑娘,也要做娘了。”
“是啊,而且也和您原本就要替我說親的那個人在一起了,看來緣分真是天注定。女兒有娘在身邊,也是有娘的孩子了。”雲驪覺得一切都非常奇妙。
但是,她又擔心道:“那您的身世有沒有人會說閒話?我還不能喊您姨娘,要喊您寧王妃了。”
劉姨娘,不,寧王妃就道:“你可以喊我娘了,若非王爺身份特殊,他知曉你為我建了衣冠塚,說你孝心可嘉,還想見你一麵。”
雲驪小聲道:“那王爺對您好嗎?”
這位寧王有修道的名聲,外頭人都說他有些混賬,常常在府裡自己睡棺材裡,讓人出活喪。
她最擔心的是她姨娘過的好不好。
寧王妃點頭:“你放心吧,我過的很好,王爺他雖然有些混不吝,也花心,還貪戀美色。可對我倒是沒話說,起初雖然受了些苦,但現在一切也值得了。你還沒見過你弟弟吧,等過些時日,咱們找機會再見?”
“好,女兒也把您女婿帶來見您。不,不成,這事兒不能讓太多人知曉,否則,您的身世被人翻出來,位置怕是不保。本來皇上就對藩王如今看管很嚴,聽聞還有意削藩呢。”雲驪固然很想家人們都到一起,但是她也知曉什麼事情越多人知曉,倒也未必是好事。
寧王妃笑道:“傻孩子,不打緊的,現在皇上還不敢呢,這幾年我做王妃耳目也靈通,大家雖然暫時承認建元為天下共主,但是他打西南後,國庫空虛,怎麼還敢輕易逼反藩王?那不是再起禍事。”
聽她娘這般說話,顯然比起以前內宅中,她如今更有見識了。
雲驪誇道:“娘現在比女兒有見識多了。”
“你娘我雖然身份不如彆人,但是也慢慢兒的在學,你也要一樣,不要以為生個孩子就高枕無憂了。殊不知,夫妻也不一定長久啊。”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她在寧王府裡,起初隻是個年紀大,最低等的侍妾,不過是因為寧王對她起了些意思,睡了一晚,也就撒開手,是她慢慢打聽,投其所好,又答應寧王妃,隻要生下孩子,她自請去佛堂。
如此取得信任,再者,她自己發現為何寧王府上其他人無法懷孕,大抵是和寧王在親熱前,喜服的丹藥有關,她就引誘過他突然親熱幾次,這個時候寧王來不及服丹藥。
這樣當然讓她被罰了,且還被寧王妃派嬤嬤來教訓她幾次,但是她一旦有了身孕,就沒人把她如何了。
至後來,生下兒子後,當然哄的寧王封了次妃,也把孩子交給寧王妃,她自然不會做居士,隻青燈古佛裝裝樣子,夜裡寧王卻更愛她這些調調……
大抵因為膝下有了孩子,寧王妃得償夙願,以前強撐著,總想為寧王有一兒半女,如今乍然得了孩子,日夜捧在膝上,對劉姨娘做居士也頗滿意,讓她一應份例俱全,就怕日後世子長大了,發現她們對他生母不好。
隻是她壽數不多,高興沒幾天,居然油儘燈枯。
劉姨娘至此抱回孩子,寧王也順道請封她為繼妃,這件事情才算辦成。
可這其中曲折,她不想說給雲驪聽,太灰暗,人心太複雜,隨時隨地充滿著背叛算計,這種事情女兒在章家見識的恐怕也不少,她又何必讓她擔心。
反正現在她混出頭了,可以照拂女兒了。
雲驪卻聽劉姨娘如此說法,她就道:“女兒記下您的話了,不會真的就高枕無憂,如今您和我再次相逢,女兒看您過的好就成了。您千萬彆掛念我,我會好好的過日子的。至於衣冠塚和長明燈,女兒就讓人撤了去。”
既然活人還在,何必再弄那些。
寧王妃則道:“傻孩子,那東西在也好,我現下的身份是先王妃的陪滕,先王妃府上老一輩的在七王奪嫡時逃到洛陽,日子難過,還得我接濟,他們認我,況且我原先本來就是他們府上的彈唱丫頭。”
“嗯。”雲驪點頭。
她隻是想自己何時才能孝敬姨娘呢,她這麼多年給長輩們做針線,給姨娘的太少了。
不過,雲驪忽然道:“娘,我們如果私下見麵,日後還是避諱些,人前也裝作毫無關係。我看現下局勢很亂,隻有咱們麵上毫無關係,日後才好彼此守望相助。”
寧王妃急道:“你若有事,你大伯父和大伯母,還有你爹爹和你那個嫡母都不會為你作主,有我在,好歹沒人敢欺負你。”
“娘,您是關心則亂了,女兒現在明麵上還是承恩公府的千金,固然她們不會實真為我出頭,可是女兒自己能管好家中,不必您擔心。說實在的,女兒還覺得有些對不起您呢,女兒想為您掙誥命來著,可得知大姐姐那樣,連大伯父都討不到好,女兒也退縮了,娘,女兒很自私。”她看的出她的娘其實很內疚,也許,她除了去寧王府走投無路,還有也真實想真的擁有榮華富貴。
在章二老爺的後宅裡,縱然混的再不錯,也隻是個妾侍,生的兒子隻有過繼,女兒也在大麵上認馮氏為嫡母。
她又擔心因為她的緣故,章思源內心暗恨她的女兒,怕她受苦,所以內疚。
但雲驪不願意她的姨娘如此,朱姨娘倒是為了雲淑豁出去性命,她在鄉下時,曾經悄悄把喜雲家人打聽過,朱姨娘怕是以身死讓她女兒獲得一個好歸宿,這種為了自己閨女能豁出性命去的母親的確令人尊敬。
可她不想娘如此,她應該是劉蕙心自己,不該是彆人。
若沒有她娘,怕是二老爺早命喪淮王之手,她已經對得起當年章二老爺收用她的恩情了,至於自己和哥哥,哥哥過繼有爵位,大抵隻有她什麼都沒有,所以娘才對他這般。
寧王妃聽女兒這麼說,連忙道:“娘說過,娘自己的東西自己掙,怎麼能折損了你進去,你真是傻乎乎的。聽到了,下次隻為你自己活著,你哥哥是男人,他可以科舉,也有爵位,我從不擔心他,因為他是男子,日子就比你好過。”
“娘……所以您也不必為我如何,現在我單獨隨你女婿赴任,女兒絕對會把日子過的很好。您現在就是寧王妃,世子就是您唯一的孩子,女兒不知道多為您高興。隻您若有委屈了,如今寧王封地離此處不遠,您隻管找我就是。”
也許,雲驪認了寧王妃後,她的確在南直隸很有牌麵,但是娘的地位就很微妙了,再有章家和寧王府扯上關係,皇上可能也會懷疑章家的用心。
看娘和爹爹私下聯係都非常隱蔽,他們都知曉不能暴露,隻是娘怕自己受委屈。
寧王妃也不是婆媽之人,立馬笑道:“好,娘這輩子有你這麼孝順的女兒,真是不知曉說什麼好。”
“那您就什麼都不說了,我們母女倆活的好就成了。”雲驪緊緊握著寧王妃的手。
“女婿那裡,我看何時有空,帶著你弟弟過來,我們一家人見一麵,雖說我當時見他不錯,這之後我就不知曉了。”她要親眼再瞧瞧。
雲驪笑道:“好,您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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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道臨郡主府邸回來,儘管雲驪表情很克製,但是她嘴唇翹起,一直表現的十分高興的樣子。
晚上,夫妻二人在一起吃飯,裴度就問道:“怎麼了?今兒怎麼看起來這麼高興啊。”
雲驪笑道:“等去床上我再告訴你。”
她其實已經迫不及待的想分享這件事情了,因為她的生母還活著,沒有死,這就對她而言太好了。
以後,她還有很多機會可以孝敬自己的母親,這樣多好。
裴度難得見她這麼開心,因為她大多數時候,即便笑也笑的很含蓄,不會這般。
終於,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
二人放下繡帳,雲驪就拉著裴度的手道:“今日,我見到我生母了。”
縱然裴度膽子大,但此刻雞皮疙瘩卻起了滿身,雲驪搓搓他的胳膊道:“我娘沒死,不僅沒死,還成了寧王妃,生了寧王府唯一的世子。你不知曉,我見到她那樣,不知曉多開心。她還活著,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還活著……”
原本是笑著說的,說到最後,卻是忍不住哭了。
裴度驚訝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他知曉雲驪是庶出,生母死在七王奪嫡時,甚至死了多年了,怎麼又活了,還成了寧王妃?
“那你母親是如何成為王妃的?”據他所知,寧王封地很多,莊園也大,畢竟是皇後的親子,而且好修道,沒什麼作為。但身份高貴,當年兵馬眾多,也算是一方諸侯了。
他這位嶽母,可是徐娘半老的年紀啊。
雲驪卻看著他道:“我這麼跟你說吧,我生母可不是一般人,我知曉很多人都覺得妾侍如何,可她不一樣。越是被瞧不起,被人用腳踏著的人,就越想翻身。就像我,若非我心智堅韌,閒言碎語能逼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