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香滿(1 / 2)

鎖金甌 尤四姐 10058 字 3個月前

女學裡散學早,巳正課業便結束了。一通熱熱鬨鬨的道彆,回宮的回宮,歸府的歸府。彌生比較可憐,這頭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裡練字抄書。

她垮著肩頭往官署去,不知怎麼,心情總歸有點低落。抬頭看看,天氣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著眼在日頭底下站了一陣,臨近正午,溫度上升了些。隻是春寒料峭,太陽在頭頂明晃晃照著,手腳卻還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涼,肚子也有些痛。她枯著眉頭上了台基,無比喪氣。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實三年多了,早該習慣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說不清,出奇的想家想母親。她扶住額頭歎息,大約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這樣,人會變得很低落。

她擼擼肚皮,佝僂著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門上的直欞,一個路過的師弟喊了她一聲,“夫子喚你過去呢!”

她沒計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臨要進門方直起腰,在門板上敲了兩下,“夫子找我麼?”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裡把玩著一塊雞血石。聞聲回過頭來,揚了揚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來了一批好石料,這種石頭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適。”

那是塊上等的胎子,鮮紅的冠,淡黃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彌生遲疑起來,“這樣名貴的石料給我練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開錦盒的蓋子,取出另一塊來給她瞧,“這是一副對章,咱們各一塊,我先刻,你看著。”

她愕然,“對章豈不是更名貴了嗎?不成不成,叫我怎麼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煩,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麼稱為對章還要你一塊我一塊的分著刻這榆木腦袋什麼時候才能開竅?他覺得要被她氣死了,憤懣的彆過臉,把視線調到窗外去。越過屋脊看碧藍的天,發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後平心靜氣的告訴她,“彆的石頭韌勁不及雞血石,你練起來刻刀會刮得手疼。這胎子給你用正好,你仔細的刻,刻好了我打發人鑲上鈕子,以後你就隨身攜帶。”

彌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推辭,隻得點頭道是。

“你可知道雞血石的來曆?”他緩步踱到圈椅裡坐下,一頭打開匣子取工具,一頭娓娓道,“傳說玉岩山上有對鳳凰,恩愛和睦譽滿天庭。名頭大了總會遭人嫉妒,獅鳥生性好鬥,對鳳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經,恰巧碰見鳳在孵蛋,於是惡向膽邊生,張嘴就咬斷了鳳的腿。鳳和獅鳥大戰起來,凰聞訊趕到,終於聯手打敗了獅鳥。受傷的鳳血流不止,滴進了山頂的岩石,於是從此便有了雞血石。”

彌生聽了半天沒吭聲,慕容琤料著她大概正為這傳說感歎,誰知她蒙蒙的看著他,躑躅的問,“鳳為雄,凰為雌,為什麼孵蛋的是鳳?”

慕容琤噎了下,“或許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讓鳳來抱窩了。”

她木訥頷首,“這樣也說得通,在一個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騰挪騰挪的。”

慕容琤已經無力再說什麼了,示意她到身側來。提筆在章胚上寫字稿,是篆體的“無咎”二字。

“下刀要仔細,印麵有陰文和陽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鋒,“字體筆畫多寡也有分彆,有句行話叫‘寬可走馬,密不容針’,因此刀頭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隻顧喋喋囑咐,彌生卻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腰眼裡一股說不出的酸澀,肚子也墜痛得厲害。忍了一會兒,額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見她回話,終於抬起眼來。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裡的刻刀站起來,“怎麼了?不舒服麼?”

她撐著案頭唔了聲,“夫子容我先歇會子。”

他心都提起來,想了想道,“你那裡胡床都撤了,還是去我後身屋裡躺著,我拿了藥箱就來。”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緊牙關應個是,拖著兩條腿往夫子的起坐間去。可是走了兩步又覺得不大對頭,好容易延捱進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簡直嚇得要尖叫起來。

褶褲吃透了血,從裡麵泛出紅來。隔層原本有一層絲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夾褲浸透呢?她預感自己要死了,死於失血過多。驚嚇過度了,恍恍惚惚險些栽倒。她曾經聽母親說起過,這叫“月事”。當然是一帶而過,也沒有詳細的和她講解。她能感覺到血一**往外湧,坐臥不得。腦子裡稀亂一團,怔忡立著,像丟了魂魄。

慕容琤進來的時候她還傻傻提著袍角,根本不用她說,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時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這種情況他沒碰上過,饒是見多識廣也亂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著,“這怎麼辦?”

慕容琤漲紅了臉,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啊!師徒兩個大眼瞪小眼,死一樣的寂靜。漸漸終於緩過神來,他艱難道,“你……沒有過麼?”

彌生倒不覺得丟人,就像刀子劃破了手,隻是受了傷。她搖搖頭,滿臉的慘淡,開始抽抽搭搭的哭。

他也鬨不清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既忐忑又高興。譬如等著孩子降生的父親,突然聽見一聲嬰啼般的醍醐灌頂。他才知道她終於可以稱作女人了,然後莫名的欣喜若狂。

藥箱的絛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緊走兩步擱下東西讓她躺下。她不安的在袍子上反複蹭手,怯怯道,“我這樣……怎麼躺呢?沒的弄臟了褥子……”

他說,“我不嫌你臟。”把她塞進被窩裡,仔細蓋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陣,盤算接下來該乾什麼。

她紅著眼看他,“夫子……”

“彆怕。”樂陵王頭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轉轉半天,才仰著脖子道,“你這是長大了,女人都會這樣的……你肚子疼麼?我打發人給你熬薑湯去。呃,再找個婆子來料理你。”

他急匆匆出去了,彌生詫異的在他臉上發現了尷尬之色。她側過身蜷縮起來,夫子的被褥大約才拆洗過,有種潔淨的陽光的味道。可惜了這麼好的雲絲被,她這一屁股坐上去,好東西沾了汙糟,真對不起夫子。再反複回憶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說不嫌她臟,心裡不知怎麼想呢!瞧她現在這傻樣子,當真是笨死了。

她越想越難過,滿腔幽怨無處發泄,一把拽起蓋被蒙住了頭。漸漸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麼厲害了,迷迷噔噔正要睡過去,這時門搭一響,外麵進來個仆婦打扮的人。衝她福了福道,“給女公子見禮,我是夥房的人,受殿下差遣來照看女公子。”邊說邊著人把熏爐炭盆搬進來,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發乾淨,闔上門一笑,“給女郎道喜,這是好事情,今後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婦知道,不知會有多歡喜呢!隻是怎麼叫殿下看見了呢,真是……”

彌生一知半解,“這個不能讓殿下看見的麼?”

那仆婦教她怎麼用騎馬布,這樣那樣的係帶子打結。心裡歎著,可憐見的!少小離開母親,長在這男人成堆的太學裡,女科方麵的事當真一點都不懂。因仔仔細細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諱,認為看見女人經血不吉利。好在殿下開明,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但是往後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讓彆人瞧見,要惹人笑話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記住日子,橫豎下月二十六前後還要行經的。不單下月,往後每月都是這樣。要及早準備好東西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經她這麼一說,彌生怏怏飛紅了臉。看來這是女子最最**的事,她卻在夫子麵前丟人現眼了!她羞慚得要命,換了衣褲呐呐道,“我這樣狼狽……多謝你了。”

那婦人道,“女郎客氣,不過舉手之勞罷了。”重鋪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東西準備退出去。臨走又道,“女郎記著,月事前後忌吃生冷,否則屯了寒氣,發作起來要肚子疼的。”

彌生把臉埋在被窩裡,悶聲悶氣應了。閉閉酸澀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沮喪。

仆婦去了,又有人進來。她遮掩的望,夫子手裡端著個成窯五彩小蓋鐘,走到曲足案前放下來。身上緋袍也沒換,窗口斜照的一縷太陽光映亮他的側臉,白淨得比羊脂玉還要透徹三分。垂眼打量她,“好些了麼?起來喝湯,驅驅寒氣。”

彌生扭扭捏捏愈發難堪,索性什麼都不懂反而好,無知者無畏嘛。現在全明白了,難免要顧忌夫子對她的看法。她撐起身靠在圍子上,不敢看他,低著頭道,“學生給夫子添麻煩了……無地自容。”

慕容琤料著是那仆婦和她說透了,她才後知後覺的開始害臊。她臉紅怯懦的樣子楚楚可憐,他想她天生就是來讓人疼愛的。這麼一張麵孔,再大的罪過反應出來的也還是無辜。

他在床沿坐下來,揭開盅蓋遞給她,“我下半晌還有些事,一時走不了。你在這裡歇著,課業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處理好,再來接你一道回去。”

彌生心裡微微起了漣漪,他嗓音低低的,這樣看顧體諒!說話不擺尊長的譜,是家常的口氣。她兩頰酡紅,羞澀道,“學生一向愚鈍,樣樣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贅,我明天就回陽夏去。”

“胡說,從來沒有。”他眼睛裡帶著淒迷的笑,伸手將她垂落的發繞到耳後,“我能照顧你的日子有限,將來你有了好歸宿,再見到我,不知是什麼樣的一種境況……”女學裡散學早,巳正課業便結束了。一通熱熱鬨鬨的道彆,回宮的回宮,歸府的歸府。彌生比較可憐,這頭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裡練字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