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一片死寂。
婁鬱懸著一顆心等了等,見瑞白嘴角的弧度紋絲不變,像模具扣上去似的,忍不住把水果往那邊推了推。
“吃點東西緩緩,放心,沒下奇奇怪怪的料,我吃給你看。”
他插起一塊西瓜放進嘴裡,仍沒聽見對方的動靜,不由得道,“寶貝兒,彆不吭聲。”
紀瀾:“……”
他的大腦正高速運轉,思考這貨騙他有什麼好處。
他在魔宗長大,是正道第一人的徒弟,知道正邪兩道不少事。
而婁鬱是這邊的會長,興許想用這種方式拉攏他……不,昆侖境早晚會打開,謊言在打開的當天就能拆穿,他到時不僅不會幫婁鬱的忙,還會翻倍報複,婁鬱這樣得不償失。
那是不是這樣?
魔主通過他綁定的封印能看見他所看見的東西,因此才會知道正道這麼多事,同時對方也知道昆侖境的情況不妙,他師父搞不好會大公無私去祭靈脈,所以便仗著死無對證,想拿這些信息對他騙心又騙身。
他思路整理得飛快,正要順著這可行性繼續想,猛地聽見這聲“寶貝兒”,腦海下意識切換成他師父那張高冷的臉,一向在敵人麵前泰然自若的表情瞬間裂了道縫。
他迅速掙脫這種詭異感,乾脆直接問了:“我憑什麼信你?”
婁鬱暗中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當年和你的所有事。”
紀瀾道:“你若是能通過我感知到外界,知道這些不奇怪。”
婁鬱道:“我還知道你不在場時,他們是怎麼在我麵前說你的。”
紀瀾微笑地反駁:“你也說了我不在場,豈不是隨便你編?”
婁鬱道:“你將來可以找他們確認啊。”
紀瀾盯著他這副坦然的模樣,又不吭聲了。
婁鬱給他緩衝的時間,把吃的全推到他麵前,對上他略微警惕的目光,感覺像隻嬌貴的貓一樣,忍下摸頭的衝動,慢慢說起了當年的事。
他生而知之,天賦又極高,他父親在他身上看見了希望。
那時他父親大限將至,便賭了一把,在撞擊封印時將他的一縷神魂從一瞬間出現的缺口裡送出去,附在了近處的屍體上。
他有個好頭腦,加之運氣不錯,原主性格沉悶,所以混入正道倒也沒有太手忙腳亂。
但畢竟是外來者,他以防萬一找機會促成了一場比試,順勢閉了關,出來後性子便轉為清冷,主動與人拉開了距離。
新生的魔主對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
他的分魂瘋狂接收著正道的一切,本體則在魔界學習魔族法術,期間擺平了數件正邪兩道的大事,漸漸有了名聲,修為也跟著一再突破,就這麼成了正道第一人。
他的族人都在等著他破開封印,但他知道破開後就是一場血流成河的大戰。
魔族被關了上千年,怎能沒有怨氣?
他們確實嗜殺,可人類又好到哪裡去了?那些人類魔修做的事甚至比魔族還過分,況且不說魔修,就是正道裡也有不少人麵獸心的畜生,為何就隻封著魔族?
說到底,不過是魔族的種族天賦太強,他們忌憚罷了。
“我那段時間好幾次都想不管不顧直接破開封印,”婁鬱道,“但轉念想想當年封印魔界的人很多都飛升或隕落了,現在的這批人九成都不是罪魁禍首,不應該讓他們承擔魔界的怒火,再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過壞人,都死了太可惜。”
紀瀾靜靜聽著,沒給評價。
婁鬱道:“正左右為難,我突然發現靈氣在枯竭。”
同複蘇一樣,靈氣枯竭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它最開始極難察覺,隻有修為拔尖、天賦和感知都很驚人的修士才能感覺到。
他是一個,紀瀾的父親紀子坤是另外一個。
婁鬱道:“我一麵把靈氣枯竭的消息透露給正道,一麵暗中關注你父親,想知道他有什麼打算,發現他竟然想搞個萬人祭祀,甚至想把整個魔界都拖進去陪葬。”
紀瀾聽他提起自家那位發了瘋的父親,實在沒有忍住勾了一下嘴角:“多有想法。”
婁鬱見他肯搭理人了,再次鬆了一口氣,說道:“所以我通知了正道,邀請他們一起去看看你父親的壯舉。”
正道被“靈氣枯竭”的消息砸得惶恐不安,正要商量人為造個小世界的可行性,猛地得知紀宗主想逆天奪運直接送他們去死,這還得了?便立刻組織人手圍了過去。
也就是那一天,婁鬱在紀子坤的屍體旁看見了額頭浮著咒紋的紀瀾。
他當時察覺到了被連通的感應,急忙找借口躲開了,後來才知道這感應不是來自九霜真人,而是屬於魔主的身體,於是便開始和紀瀾聊天。
紀瀾掃了他一眼。
“……”婁鬱自知理虧,解釋道,“第一次和你聊天,我被你噎了好幾回,就想換個人試試。”
結果沒想到這小子挑撥離間的業務非常熟練,有好幾副麵孔。
他一時好奇就換人換上癮了,等慢慢熟悉一點,紀瀾也在七星宗養傷結束,被接到了玄陽宗裡。他每日聽著各種雞飛狗跳,終於有一天忍不住下山看了看,就起了收徒的念頭。
紀瀾輕輕嗬了聲:“說直白點,就是想就近監視我。”
婁鬱揚眉:“你信了?”
紀瀾道:“並沒有。”
婁鬱知道他的性子需要自己去慢慢琢磨,沒有糾結這一點,順著他的話道:“嗯,怕你搞出事,就想親自盯著你。”
塑料師徒的開局堪稱災難。
紀瀾天天給他惹禍,他又不能崩人設,便忍著打這禍害一頓的衝動,繃著高冷的臉訓斥幾句。
但這對紀瀾來說根本不痛不癢,聽完照樣上房揭瓦,逼得他專門研究出了一個法訣教訓人,這才讓紀瀾暫時老實下來。
不過那段時間雖然雞犬不寧,但不管怎麼說,雲躍峰這麼多年終於有了除他之外的活人,他還是蠻新鮮的。加之魔主的身體能和紀瀾聊天,他偶爾能問問對方關於師父的看法,他發現紀瀾也沒有太討厭他。
紀瀾聞言笑得很好看:“對,我剛跟你說完我師父明明辟穀了卻吃飽了撐的似的瞎種菜,山上的菜長得歪瓜裂棗還特難吃,隔兩天就對上了一桌子蔬菜宴,長得醜的全被他弄出來給我吃了。”
婁鬱:“……”
這舊賬翻得讓人簡直猝不及防,他乾咳一聲,心虛地講道理:“你當著我的麵吐槽我,還又惹我生氣,我當然不能讓你好受。”
紀瀾又輕輕嗬了聲,並不接話。
婁鬱打量他的神色,估摸他這段話有麻痹敵人的成分在,便隨他的意多說了些日常,畢竟說得越多,他之後便越容易進行比較。
塑料師徒相互傷害了一段時間,他看出紀瀾在想辦法改變他的體質,便也幫著想了想。
因為他出於封印的考慮,不太希望紀瀾出事。何況一旦封印破開,讓九霜真人的身體和魔主產生聯係,身上的魔氣或許會掩藏不住,到時候事情就大發了。
紀瀾當年的資質比現在這具身體還差,他們試了不少辦法,泡藥浴、吃靈藥、煉偏門的法訣等等,收效都不大,後來有一天紀瀾提出了一個想法,詢問能不能洗靈根。
洗靈根和伐經洗髓可不一樣,稍有不慎,靈根會直接廢掉。紀瀾的身體本就不好,靈根再被廢,怕是活不了幾年。
他那時多少也有些了解紀瀾的性子,知道紀瀾下定決心的事改不了,隻能幫忙調整藥方。
他們改了十幾次方子才終於確定下來,後來紀瀾泡了五次又連改了五次藥方,每一次都泡得臉色雪白,要在床上躺一個月才慢慢恢複。
他能想象洗靈根有多疼,何況身上還有封印加諸的痛苦,說實話,那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看見有人對自己竟能這麼狠。
這凶狠的小崽子再次恢複,爬起來泡了第六次藥浴。
這一次,紀瀾足足昏迷了三個月。
那三個月他一直守著紀瀾,哪也沒去。
他的兩具身體也時不時會和紀瀾說幾句話,希望對方意識昏沉間能聽見,稍微給個回應。
可能是親眼見證過整個過程,他並沒有“人死了他會暴露”的擔憂,隻是覺得就這麼死了太可惜。
好在這凶狠的小崽子終究是熬過來了。
紀瀾蘇醒那天人間剛過完除夕,雲躍峰下了新年的第一場雪。
天地一片雪白,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山。他進屋喂藥的時候見紀瀾裹著被子望向窗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還沒有字吧?”他淡淡地道,“早該給你取字了,瑞白怎麼樣?”
瑞白,雪。
師父帶個“霜”字,聽著就像師徒。
紀瀾看他一眼,輕輕應了聲。
婁鬱說到這裡扯了扯嘴角,心情複雜道:“我本以為……”
他說著見瑞白握在杯子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把話又咽了回去。
他本以為就是件小事,紀瀾是不在意的。
但當晚他用魔主的身體和紀瀾聊天,聽見對方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當時隨便編了一個應付過去,聽見那頭問:“哦,你有字嗎?”
他頓了一下,說道:“沒有。”
紀瀾道:“我有,叫瑞白,你以後可以叫我紀瑞白。”
他結結實實愣了愣,回了聲“好”。
原來先前的出謀劃策、無聲地守護、甚至雞飛狗跳的相互傷害,這看似薄情寡義的孩子全放在了心上。
紀瀾母親早逝,父親是個渣滓,活到現在很可能是第一次有人為他闖的禍兜底、為他殫精竭慮、也為他取個字。以往那些時不時對師父的吐槽,何嘗不是一種暗搓搓地炫耀呢?
婁鬱也是直到那個時候才想明白。
他怕瑞白不自在,便略過這一細節,說道:“你蘇醒後,咱們可能有了點革命感情,關係就不那麼塑料了。”
紀瀾的靈根洗得很成功,竟洗成了絕佳的天靈根,無需在意屬性,五行皆為其所用。
婁鬱養孩子也養出了點感情,便傾囊相授。紀瀾悟性極高,即便靈氣正在枯竭,也在短短數十年之內從煉氣升至了元嬰,差一點就能到化神。
而正道在商討數次後,最終決定人為製造一個小世界。
那幾十年他們一直在忙這件事,但臨近離開,他們意識到一個要命的問題,那就是紀瀾身上還綁著魔族封印呢。他們怕兩者間藕斷絲連,不敢冒這個風險,所以想把紀瀾留在人界。
當時人人皆知九霜真人對愛徒視如己出,沒人敢去勸他,隻能私下裡接觸紀瀾。
但同樣也眾所皆知,紀瑞白一向心狠手辣,生來就沒長“良心”這個玩意。他們軟硬兼施壓根沒用,被懟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紛紛铩羽而歸。
婁鬱道:“我當時……”
他頓了頓,一時不知該怎麼往下說。
紀瀾握著杯子等了幾秒,看了過去。
婁鬱扯了一下嘴角:“我當時挺矛盾的。”
他不怕藕斷絲連,反而怕斷得太厲害,直接切斷本體與分魂的聯係。
他的本體和分魂雖說隔著一個封印,但其實一直是有感應的。本體在魔界,必然不能走。若真的切斷了聯係,導致這個支撐點也跟著斷開,那九霜真人的身體搞不好會變成一具空殼,紀瀾看見了會作何感想?
他想讓紀瀾留在人間,又覺得靈氣枯竭人間太苦,不忍心讓紀瀾陪著他生熬。
可他又不想讓紀瀾跟著正道的走,若他的身體真成空殼,紀瀾一時接受不了真相撒氣地搞出事,到時他無法在身邊護著,真吃虧了怎麼辦呢?
他進退維穀,不知該怎麼選。
也是那個時候,他發現自己並不想和紀瀾分開。
紀瀾聽到這一句,對上他深邃的目光,眼皮一跳,微微移開了視線。
婁鬱輕輕笑了笑,說道:“關心則亂,直到快走了我才看出來,你其實就沒想跟著正道離開。”
紀瀾太恨紀子坤了。
紀子坤留下的所有東西他都不想要,自然也包括身上的封印。
封印也是要靠靈氣維持的,等到靈氣枯竭,封印破碎,他身上的綁定自然而然就會消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可紀瀾也擔心進入昆侖境會藕斷絲連,導致封印通過綁定吸收昆侖境的靈氣而一直不掉,便想留下親自看著它消失。
之所以沒第一時間答應正道的請求,不過是想留到後麵加碼,想讓他們好生對待他師父。
婁鬱又插起了一塊西瓜,隻覺吃了滿嘴的苦澀:“我那時可真高興……”
他怕坦白後紀瀾生氣改主意,便想等正道走了再說。
他本以為依紀瀾的性子,後續依仗是和魔族虛與委蛇這些年的交情,憑紀瀾的腦子和手段,肯定能在人間混得很好。
他當時還想著嚇紀瀾一跳,也想好了要怎麼把對方哄回來。
人間雖苦,他們師徒湊在一起想辦法總能熬過去。然而他沒料到,紀瀾竟用的是玉石俱焚的法子。
婁鬱道:“後來我偶遇你母族的人,聽說你在他們那裡住過一段日子,這才想明白關竅,你和你母族的人相認了,是嗎?”
紀瀾沒有隱瞞,“嗯”了一聲。
他的命不好,對他好的人太少了,他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他母親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由於長相出色被紀子坤看中,便接進了宗門。
她在紀子坤魔窟似的後院裡弱小又不堪一擊,但即使這樣她也在努力護著他,不讓他吃一絲苦。隻可惜她的身體終究孱弱,沒幾年就早早去了。
他長相似母,某天途徑一座城,突然被一個老人拉住,嘴裡喊著他母親的名字。
他第一反應就是懷疑是那些正道的把戲,可後來多方查證又驗過血脈,這才肯定確實是巧合,那些人也確實是他的母族。
他母族是當地的大家,拉住他的老人是母親的弟弟,表哥如今正當家,早已兒孫滿堂。他被他們熱情接待,沒說母親已死的事,隻說身體還不錯。
凡人不知道宗門恩怨,不知道靈氣枯竭,更不知道大批的魔族即將入世,隻按部就班地生老病死著。
然後他就忍不住想,如果魔族都出來了,他母族的這些血脈該怎麼辦呢?那些許許多多和母親同樣嬌弱的女人又該怎麼辦呢?會步母親的後塵嗎?
仙人都太傲慢。
螻蟻才看得見螻蟻的苦。
誠然他能等魔族出來後和他們周旋談條件,護著這些人。但那樣太被動,而且還會多一堆弱點,他和這些人又不親厚,憑什麼讓他們成為自己的弱點?
有些事是他自己想做,儘人事聽天命罷了。
“果然,”婁鬱苦笑,“也許就是天意,罰我太過得意忘形了。”
他在魔界喜滋滋地等著和徒弟攤牌相認,等來的就是決然的對峙。
正道脫離大陸,魔修也在各找出路,修真界一片人仰馬翻,全顧著逃命。而紀瑞白——眾所周知冷心冷情的主——在那種情況下選擇了硬剛魔界。
話說到這裡,紀瀾便問了一個蘇醒後就一直想知道的事:“你們後來做了什麼,封印為什麼沒把我抽乾?”
婁鬱避而不答,問了一個三千多年都沒想明白的問題:“你當時在封印前用的法陣和禁術,誰教的?”他非扒了對方的皮!
他就是想過瑞白沒彆的法子,才放心等著攤牌的。
他要是知道有那麼幾個要命的東西,肯定早就跳出來了。哪怕瑞白生氣去了昆侖境,也總好過他們差點天人永隔。
紀瀾道:“你先說。”
婁鬱靜了兩秒,正要簡化一下過程,隻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掏出來掃一眼,發現是宣霆,按了切斷。兩秒後,鈴聲再次尖叫地響起,他便知道是有急事,這才接通,言簡意賅道:“說。”
宣霆道:“S市出現秘境,他們下麵有一個鎮,大半個鎮子都被吞進去了。”
婁鬱道:“吞進去了?”
宣霆道:“大概率是一個幻境,現在已經聯係不上裡麵了,信號塔全部失靈,霧氣也起來了,救援的暫時沒敢動。我剛趕到這裡,是等你過來,還是我先帶隊進去看看?”
婁鬱道:“等著。”
他說著便要切斷,聽見那邊及時喊了他一聲。
“還有個事,”宣霆語氣微妙,要笑不笑,“你的照片今天刷屏了,新戀情正霸占頭版頭條。一群人吃完瓜,認為你是想潛你那位課代表,我們是按照規矩壓下去,還是這次隨他們?”
婁鬱:“……”
正在旁聽的紀瀾:“……”
二人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一起,紀瀾仿佛又聞到了那一絲騷氣的香水味。
他默了默,掏出手機查看新聞。
修士也有專門的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