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顧莘莘的話很快應驗。
在她送衣服後的第三天,寒流驟然而至。
那日剛好是休沐,謝栩沒有去官署,坐在窗台看書。
屋內燃了炭火也無甚作用,寒風透窗而入,卷起屋外枯葉,涼意如削薄的刀刃,刮過肌膚再入骨髓,小書童裹著厚棉襖仍忍不住搓手。
謝栩坐在案前,表情如常,翻書的指尖卻是冷的,他喊道:“謝竹,再拿件披風來。”
小書童“哦”了一聲,轉身找衣物,等到謝栩肩上一暖,發現小書童加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披風,而是件極為古怪的衣物。
蓬鬆,綿軟,輕薄……“這什麼?”謝栩問。
“就是加油君送的那件啊。”小書童說:“不是我違抗您的命令,是這天太冷,衣服曬了好些天乾不了,您那些披風外衣都沒乾呢,我隻能把加油君的拿來。”
嗯,真不好乾,小書童將衣服洗完晾上去後一天潑好幾回水,能乾嗎?
為了主子穿上加油君的衣服,用心良苦啊。
謝栩大概是信了小書童的話,默然一陣,勉強將衣物披到身上。
這一披,不由多看了那衣物一眼。
也不知是何種衣料製作,看起來頗為纖薄,跟尋常厚重的棉衣或皮裘不同,同時極為柔軟蓬鬆,搭在身上,雲朵般,沒有重量似的。
就這輕飄飄的衣物,能保暖?
謝栩半信半疑,便連小書童也懷疑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萬一不暖和,將主子凍著了咋辦?
不想謝栩坐了一會後,便覺得渾身發熱,那衣料裡頭不知塞了什麼填充物,對內鎖住了身體的暖意,對外亦極是扛風,縱然屋外再大的冷意,也漏不進來,竟比
棉服皮裘更為暖和。
饒是謝栩再沉穩的個性,也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衣料。
——如果顧莘莘在這,她會介紹說:“此衣名為羽絨服。”
來自現代工藝的羽絨服。
不過顧莘莘隻做了三件,尚未大批量生產,因為生產工藝相比雪紡布料更複雜,是以顧莘莘不打算大批量生產,限量款,隻供給上層階級,賣貴點好賺錢。
好,鏡頭拉回。
小書童見瞧主子的反應,也過來摸了摸,發覺裡頭極熱乎後,喜滋滋道:“我就說加油君的東西不簡單,幸虧我拿了!有這衣裳也好,到了年關進宮赴宴,主子就穿這身吧。”
謝栩:“進宮得穿朝服。”
小書童:“……那好吧。”
進宮赴宴的日子很快來到。
謝栩隸屬廷尉,跟各位同僚及直係上司廷尉卿一道進宮。
過程原本很平靜,直到在官署門口遇到王從勵,王從勵無官職在身,沒有資格入宮宴,他恨恨看了謝栩一眼,礙著叔叔在場,不敢說什麼,心有不甘地走了。
王大人看著侄兒的背影,對謝栩說:“罷了,彆跟他一般見識。”
謝栩頷首:“是。”
一行人乘坐官署馬車,很快抵達皇城。
城內是不允許騎乘或坐馬車的,一群人到門外下了馬車,按令牌進入。
眾人舉目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正紅朱漆門,一線金色琉璃瓦,守衛們肅穆端立。高牆往後,便是宮殿高聳,氣質巍峨,重樓疊列,闊達恢弘,日頭照映高低起伏的建築群之上,打出一片粲然金光,飛簷上的龍活靈活現,與那天上的霞雲交織纏繞。當真是應了《孔雀台賦》的那句: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謝栩看向那高聳的殿宇,如果不是這次宮宴,他來皇城的次數屈指可數。
京城裡大小官無數,像他這種微末的六品屬官,是沒有資格上朝的,上一次他來皇城,是在京都踩踏事件中立功,特意被皇帝宣進殿表彰,後來便再沒來過。眼下是第二次,托官署的福,與各位廷尉同僚一道進宮赴宴。
一側王大人知道徒弟來的少,提醒謝栩,“往這邊走。”邊走邊說:“你還年輕,以後來這的機會多得是。”
謝栩頷首,謝過王大人鼓勵。
沿著城門往裡,皇城內場地更為廣碩,宮殿建築近看金碧輝煌,翹簷轉角,雕欄畫柱。
大宴群臣的地方在宣華殿,進入後更覺殿堂宏偉,華美無比,重重帷簾之後,檀木為梁,白玉作磚,盤龍抱柱,琉璃為燈,深幽的龍涎香自香爐裡嫋嫋而出,顯儘皇家氣派。而正中間大殿,就宴席主場。
廷尉司一行官員抵達時,宴席三五成群的快坐滿了。
王大人是陛下麵前的紅人,一進場便被幾個老臣拉到一邊暢飲,而謝栩隨著廷尉司其他人員找了個稍遠的位置落座。
很快,宴席的主角——皇帝皇後到場。
皇帝正值壯年,三十六七歲,身材適中,著明黃九龍朝服,戴南珠金冠,麵容天庭飽滿下顎圓潤,坐在金漆雕龍座上,與群臣交談融洽,不時報以微笑,看起來是個仁君。皇後保養得當,生得端莊大氣,頭戴銜珠鳳冠,指間塗以朱紅丹蔻,倚坐在鳳座上,儀態萬千,十分配她國母的身份。
而皇帝皇後身邊,分彆端坐著大皇子二皇子、長樂公主及周貴妃,皇室重要角色都來齊了,場麵更加熱鬨。
年關宮宴便是皇帝犒賞臣子之意,感謝群臣這一年不辭勞苦為國奉獻。皇帝舉杯道:“來,今日我們君臣同歡,大家都喝個痛快!”
眾臣齊呼萬歲,舉杯回應,氣氛比往日上朝要輕鬆得多。
為了襯景,宴會上自有舞樂,鳴鐘擊鼓,絲竹悅耳,一群窈窕的身影翩翩而出,領舞的竟是禦史大夫裴景深的千金裴嬌娥。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時下貴族女子通文墨,懂才藝也是一種風尚,禦史千金能在殿前獻舞,乃是殊榮。
況且,這裴嬌娥的身份可不一般,除了是官宦千金,據說二皇子對她一往情深,陛下跟皇後也允了,怕是再過不久,便要得封皇子妃。難怪裴大人看著女兒的眼神,隱透驕傲。
而裴
嬌娥的舞顯然是受了前人的《霓裳羽衣舞》的影響,舞服用五色羽點綴,頭飾亦是翎羽製成,纖細腰身珊瑚玉石等環佩流蘇,而裴嬌娥生得眉黛有姿,眼波含情,額點花鈿,舞起來體態飄逸,羽衣翩躚,環佩叮當,十分賞心悅目,倒真映襯了那兩句:“千舞萬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虹舞”、“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瑚。”
場下群臣不禁叫好,向著裴禦史的誇讚聲不絕。
高台之上,大皇子麵上掛笑,不時陪著父皇與台下臣子舉杯,他的生母,皇後娘娘慈愛地看著兒子與群臣的互動。
另一邊二皇子本來也在敬酒,等到舞樂響起後,便轉去看那麗人的身姿,十分投入,坐實了他對裴千金的一番癡情。
二皇子的生母是周貴妃,看得出來,周貴妃對出身一品大員,禦史大夫的兒媳極為滿意,對她的舞姿不時捧場微笑。
上座皇帝亦是微笑,跟群臣談笑風生,隻是不經意間,他目光緩緩從殿中央的舞池轉開,移到了正殿右側。
今日不僅群臣赴宴,命婦女眷們亦是同道而來,礙著男女不同席的禮規,大臣們在宣華殿正中,女眷們在偏殿,中間隔了道簾子。
那簾子材質偏薄,並不能完全遮住視線,皇帝的視線落到簾後。@無限好文,儘在()網
女眷正中,一個美婦人端坐一隅,正與鄰座的女眷交談,她低頭淺笑,睫毛纖長,風姿楚楚,側顏般般入畫,雖嫁做人婦,卻仍美得讓人心神悸動,滿場無數女眷,縱然是青春少艾者,也無一人能壓住她的風采,便連宴席上座的皇後亦尤之不及。
正是宋夫人。
皇帝的眼神停留了片刻,而宋夫人察覺有人留意自己,抬起頭,跟皇帝的視線一撞,彼此對視一眼後,宋夫人扭過了頭去。
皇帝眼神複雜,漸漸將視線收回。
而這一幕被皇後收入眼中,皇後神色凝重,靜默著,繼續觀舞去了。
畢竟是宮宴,皇帝很快轉了心緒,讓人滿上酒杯,端下去與群臣同飲。
這一刻的天子,走下高高金鑾殿,挨桌與臣子把酒言歡,像這世間再尋常不過的東道主,沒有迫人的威壓,平易近人。兩個皇子則跟在父皇身後。
很快到了謝栩這一桌,皇帝竟還喊出了他的名字,“謝栩!”
皇帝眼下的心思有些複雜,他跟謝栩,其實不僅是見過幾次麵的君臣關係,謝栩的父親乃是朝廷親封的平南侯,隻是人在戰役中失去了下落。雖說那一仗是輸了,但與大陳朝自身兵力孱弱也有關係,謝父算是為朝中儘了力。若日後確認人真的沒了,他還得封謝栩為世襲的平南侯。
是以,皇帝看謝栩的心情,有些像看著故人之子、舊部之後,他拍拍謝栩的肩,“小子,下次上朝跟著王大人一起來。”
謝栩微怔,廷尉卿王大人在旁道:“還不謝恩。”
皇帝的意思,就是給了謝栩上朝的資格,要知道,尋常六品微末官員,不一定人人都能進金鑾殿。
當然,皇帝不全是看故人的麵子,謝栩本身就有才乾,先頭立了功,後頭進入廷尉,據說表現極為出色,廷尉雜務諸多,但他能極快上手,為人又聰慧好學,就連鮮少誇人的王大人都對他讚譽有加,實乃年輕一輩裡的佼佼者。皇帝給他進朝的資格,雖說官低一時參與不了朝政,但在旁聽朝言,知時政,也是一種栽培。
謝栩忙謝恩:“謝陛下隆恩。”
皇帝微笑,“謝朕的話,就好好乾,你們這輩的年輕人啊,就數你跟宋家小子最出挑……”
說到這他左右一尋,“咦,說到宋家小子,宋兒郎呢?明睿?明睿?”@無限好文,儘在()網
宋明睿就是宋致,皇帝直呼表字可見親厚,宋致正與父親同席,向幾位長輩敬酒,聞言他迅速到皇帝麵前,“陛下,明睿在。”
他沒有自稱微臣,而以表字相稱,可見與皇帝的親昵,皇帝更是毫無避諱地撫了撫宋致的頭,“乾什麼去了,今兒高興,也不陪朕喝一杯。”若說對謝栩已是厚愛,那對宋致,便是更為親昵的寵愛,看宋致的目光,不亞於自己最親的子侄。
兩個皇子臉色有些古怪,都瞟了宋致一眼,然後化作場麵上親和的笑。
這時一個少年舉杯闖入,“表叔!您說年輕一輩的就謝大人跟宋致出挑,您將侄兒至於何地,侄兒心痛!”
敢這般大膽的人自然是小爵爺淩封,淩封今兒是跟著長公主一起來的,皇帝素來對長公主這個姑母敬重有加,對姑母的心肝寶貝外孫自是照拂。當下便對淩封道:“你這小潑猴,還好意思插嘴,平日少給朕找麻煩,朕就阿彌陀佛了!”
戲謔之言讓全場大笑。
氣氛因此而更加活絡,此後,絲竹喧嘩,舞步飛旋,觥籌交錯,賓主相歡,又是一輪熱鬨。
天未完全黑透之時,謝栩從大殿裡出來。
殿內固然熱鬨,但人多喧嘩,酒意四湧,空氣滯悶,謝栩出來透口氣。
天色將晚未晚,黃昏之下的皇城,如一隻巨獸,靜靜匍匐在光影之中。天際瀲灩的霞光映襯下,顯出彆樣的壯麗,讓人不由想用目光探一探它的瑰麗。
古來皇城分為前朝與後宮,後宮臣子不可逾越,謝栩心知肚明,便在前朝的殿宇前走一走,領略這巍峨的風采。
不知何時,一個身影出現在身後。
似乎是跟著謝栩出來,褪去那身霓虹羽衣,一襲長裙逶迤,薄粉敷麵,倒越顯瓊姿花貌,姿麗天成,正是方才大殿裡獻舞的裴嬌娥。
見被謝栩發覺,裴嬌娥步伐一頓,卻還是上前,姿態楚楚行過禮:“謝大人。”
謝栩先是微怔,然後端詳裴嬌娥,倒不是他有心端詳,裴嬌娥獻舞時穿著是舞衣,且妝容較濃,這會換了日常的衣裙,再將妝容換成淡一點的的桃花妝,模樣自然不同。
不過裴嬌娥本就貌美,無論濃妝淡妝,皆能駕馭得恰到好處。若說上一輩的京都第一美人是宋夫人,那這一輩的京城第一名媛,便是
裴嬌娥。
裴嬌娥不知為了何事追出來,但畢竟是女子,站在謝栩麵前,一雙眸子注視著謝栩,嬌羞,又像在期待著什麼。
“裴小姐?”謝栩認出了她,客氣道:“是有何事?”
“無事,隻是跟謝大人巧遇罷了……”裴嬌娥搖頭,有些緊張,渾然不像方才那大殿裡毫不怯場獻舞的禦史千金,手緊攥著帕子,眼裡甚至透出欣喜來,像是沒話找話說:“謝大人宴席吃得好麼?”
這一刻,身為直男的權臣大人是看不懂裴嬌娥那眼神的,隻淡淡頷首道:“尚可。”
男女有彆,瓜田李下,且裴嬌娥還是二皇子看中的人,謝栩的步伐往後退了幾步,拉開兩人距離,“裴小姐,謝栩還有事,先行告辭。”
再不管裴嬌娥的反應,徑自往前走去。
而他走了後,裴嬌娥還站在原地,癡癡看著,眼神悲喜交加。
倒是裴嬌娥的丫鬟找來,拉了下她衣袖,“小姐,讓奴婢好找,您怎麼在這?”
裴嬌娥這才回過神。
而那丫鬟瞅著裴嬌娥的神態,道:“咦,那不是謝大人嗎?您出來是看他的?可彆,萬一被二皇子知道就不好了!”
“再說了,那謝大人不過是個微末的屬官,一沒背景二無權勢,有什麼值得您看的?”
裴嬌娥這時已冷了臉,“說夠了沒有。”
“好好。”丫鬟住嘴,“咱回去吧,外頭風大,萬一吹著您就不好了。”
謝栩那邊,走到了出宮的路上。
按大陳朝的宴席,為了讓君臣儘歡,可以從晌午開席一直吃到夜裡。
不飲酒者吃得快,吃完自可退席,回家開啟年關休沐的假期,貪酒者則可留在宮中繼續吃喝,到把酒言歡醉夠為止。
謝栩不喝酒,自然退席早,方才跟裴嬌娥彆過後,他便打算離宮。
小書童站在他身後,今日赴宴,各臣子或女眷都可帶一些家仆,以備不時之需。
謝家主仆兩出了宮,上了回宅子的馬車。馬車可不是空的,還擺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
這可是陛下親賞的。
每年宮宴,皇帝皇後會在散席後向臣子送些心意,官員們多是文房四寶或名品字畫之類,若是官員有家室,或攜帶女眷,皇後還會以自己的名義,賞些珠寶首飾或綾羅布匹之類,以示恩寵。
眼下,謝栩的麵前,就擺著套極好的筆墨紙硯,俱是市麵上千金難求的,陛下賞了謝栩,可見厚愛。
小書童今日能進宮,本就興奮,看著禦賜之物,拿起這個,又翻看那個,十分稀罕。
看了會他說:“可惜主子沒有女眷,我看皇後娘娘那邊賞賜也很豐富,除了綾羅綢緞,還有珠釵鐲子之類,若是也給您幾件,咱們就可以送加油君了。”
加油君?謝栩斜睨小書童一眼,“關她何事。”
小書童又道:“我聽阿翠說,正月初十,是加油君的生辰。”
謝栩再次道:“關我何
事。”
小書童:“……”
主子真是憑實力單身。
街道相隔的城南,宋致亦在回府的路上。
宋大人深受陛下恩寵,還留在殿裡陪皇帝暢飲,宋夫人則是被女眷們留住,還在敘話呢。
宋致先行回來,公主府跟宋府位置接近,淩封坐著宋家的馬車一道回。
宋家馬車裡同樣堆著各種賞賜,宋府是朝中紅人,賞賜之物自是謝栩的數倍。文房四寶就不提了,名家詩畫,孤本手冊,皇後娘娘還賞了好些整套的珠寶頭麵,珍稀布帛,另有邊關進貢的雪狐皮裘,據說隻有三套,一套歸了皇後,一套歸長公主,另一套就給了宋夫人,連周貴妃都沒有,可見皇恩隆重。
淩封翻翻車裡的賞賜之物,壞笑問:“這麼多……你想不想分點顧掌櫃啊?”
他本是無心戲謔,不想原本靠在馬車壁上的宋致,倏然坐直身體,不自在地說:“這怎使得……”
這些賞賜之物可都是給自家女眷的,顧莘莘對他來說,並非女眷。
饒是如此,他仍是看向那些珠釵與布匹,若有所思。淩封彎下腰,盯著自家表哥半晌,哈哈大笑,“你就是沒理由送嘛,不然你也是想的。”
“表弟。”宋致的神情更不自在,道:“事關女兒家清譽,你不要再開玩笑了。”
同一時刻,顧莘莘在家裡吃年夜飯。
這是她來到古代的第二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