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吉婆婆準備的竹筒飯, 秋瑜和呂瑛入住了全村建得最大的船型屋, 本來按呂瑛的身份,他是應該獨自住的,但小朋友已經習慣和小夥伴秋瑜睡一起了,便讓吉婆婆不用給秋瑜安排住處了。
吉婆婆懂了:“孫少爺夜裡的確要有個人在邊上侍奉才好。”
呂瑛說:“秋瑜不是侍奉我的奴仆, 他是我的朋友。”
可惜秋瑜聽不懂厘家話, 不然他肯定要吐槽,是是是,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幫你梳頭穿衣,準備吃的喝的, 背你翻山越嶺。
南邊的山林多蛇蟲, 夜裡, 秋瑜點燃自己做的藥香, 清苦的氣味在屋內彌漫開來,又將吉婆婆送的一塊厘錦也熏了熏。
厘家有織錦,以棉麻絲混著金銀線織就,花紋古樸, 色彩豐富, 早在孟朝的時候, 就已作為瓊崖島的特色產物遠銷中原,秋瑜這輩子的奶奶有一塊厘家錦做的墊子, 夏季乘涼時蓋在小腹上。
他摸著錦緞上的蛙紋:“信奉雨神的血脈竟然真的有異能, 想想也是神奇。”
呂瑛正將將冊子的卷角壓平,聞言回道:“我娘不信神。”
秋瑜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你們家?”
呂瑛:“你除了我們家,還認識其他有異能的人家嗎?”
秋瑜:“你隻說呂阿姨不信神, 你和你外祖呢?”
呂瑛想了想:“我平時不信, 但娘出門的時候, 我會去媽祖娘娘的廟裡,請她保佑我娘平平安安,我外祖肯定是信的,跑海的人都愛燒香,我外祖母在我才出生時怕我長不大,還抱我去認媽祖娘娘做乾娘。”
第一次聽呂瑛說起他外祖母,秋瑜有點好奇,又不敢多問,因為他在呂家並沒有見到呂外婆,說不定人家……仙逝了呢?
他躺平,蓋好被子,白天爬了太久的山,積累下來的疲憊一湧上來,就讓八歲的身體開始犯迷糊,他含糊不清道:“聽說沿海在過年時特彆熱鬨,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玩吧……”
話沒說完,他就睡著了,呂瑛鑽進被窩裡,嫌枕頭不夠軟,乾脆扒拉秋瑜的胳膊墊腦袋下邊,閉眼睛,也沉入了夢境中。
這一夢不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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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那個死去的厘人孩子沉掉幾艘倭人的船後,外祖解開了瑛瑛的穴道,親自教他修習呂家的武功,因本就天賦高,沒過多久,瑛瑛就將輕功練得很好,趁著外祖不在家的時候,他偷偷避開護衛溜出了家門。
薑平和他說過,厘人孩子叫楊秀,父親原先是獵戶,母親是漢女,年輕時與楊秀的父親私奔到山裡成親。
楊秀的父親為了掙更多錢讓妻子孩子過上好日子離開大山,進入呂家的船隊做水手,不幸遇上了倭人,死了,楊秀的母親聽到丈夫的死訊後也活不下去,就抱著孩子跳了井。
瑛瑛不能理解私奔這個詞,楊秀的母親和喜歡的人一起到山裡生活,為什麼人們會不讚同她的做法,用鄙夷的語氣說她私奔?
為了解答心頭的疑問,瑛瑛以瓊山城為起點,朝著楊秀的家鄉前進。
在這一路上,瑛瑛用自己的眼睛看呂宅外的世界,然後他發現原來不僅是王大胖的父親會逼死孩子,世上還有更多的父親主宰著兒女的人生,可這些父親似乎也不自由,因為他們頭上還壓著縣令、縣尉、縣丞、族長……
每個人都被無形的東西拘束著,可是敢反抗這些東西的人卻很少,那少數反抗的人也很難擊破一切讓他們痛苦的事務,最後隻能跳池塘、上吊。
這麼一想,楊秀的娘反而可以用勇敢形容了,起碼她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塊過日子。
可是為什麼失去了丈夫會讓她活不下去呢?瑛瑛在外頭轉了一圈,直到被一場雨淋得不得不回家養病時,還是沒能找到
答案,於是他隻好啟動究極方案——遇事不決就問娘。
娘的回信隔了兩個月才回來,她在信上告訴瑛瑛,從現實的角度來說,楊秀的娘大概無法在失去丈夫後獨自撐起一個家,養好兒子,所以她用死亡逃避了現實,從愛情的角度看,她也許是太愛丈夫了,所以在失去伴侶後才無法獨活。
這是瑛瑛第一次聽人提起“愛情”這個詞。
愛情到底是什麼呢?
它能讓楊秀的母親鼓起勇氣去反抗父母,但也能像那些無形的、壓著所有人都不快樂的東西一樣,使一個鮮活的人選擇死亡。
愛情真是可怕的東西,瑛瑛在給母親的信裡寫,他以後要離“愛情”遠一點。
一個月後,他又收到了娘的信,信紙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
呂曉璿在信中說:“小傻瓜,愛是很美好的東西,我就很愛你,所以我總是很思念你,我夢想看遍天下的美景,閱遍所有的趣事,為人們帶去公理與正義,但當我追逐自己的人生時,也想把我經曆的一切通過書信和言語告訴你。”
“愛讓人願意分享,也讓人勇敢,隻要你在愛的同時保持住自我,它就不會傷害到你的性命,任何事物都有好壞兩麵,我們要辯證的看待。”
呂瑛又寫信問:“娘失去我以後能獨活嗎?”
這次的回信很快,娘在信裡說:“如果失去了你,我一定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但我會活下去,我希望你對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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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時,呂瑛覺得內心隻有一片平靜安寧,就像被娘抱著搖來搖去、親了一口又一口一樣,他想,昨夜應是做了個美夢。
枕邊的秋瑜不見了,隻有一隻橘貓趴在床頭睡得香噴噴,呂瑛坐起來,橘貓睜眼,又懶洋洋閉眼。
摸摸胖子的背脊,濃密的皮毛下是逐漸豐沛的脂肪,手感軟軟的。
呂瑛穿衣服穿鞋,用還溫熱的水洗漱,走到門口,發現秋瑜披著最後一點月光打龍華拳,他的拳法打起來很漂亮,拳風淩厲有聲,但每次彆人問秋瑜在武當山上練武練得如何時,他隻說自己“蹲了兩年馬步,感覺下盤穩了許多”。
一套拳法打完,秋瑜轉頭,看到呂瑛披頭散發,揣著手手看他。
他走過去:“梳子給我。”
呂瑛揣袖裡的手伸出來,掏出一把鑲七寶白玉梳,找了個板凳坐好,秋瑜蹲在他後麵,攏住大把黑到發藍的發絲。
秋瑜感歎:“你吃進去的營養怕是大部分都供到腦袋上了。”又聰明又頭發多,可惜不長個。
梳好頭發,秋瑜問:“咱們還繼續走嗎?”
呂瑛乾脆回道:“走。”
那就走起,趁著天沒亮,兩小孩留紙條一張,表示他們還要繼續旅程,便牽著驢子,背著貓,悄悄離開了吉家村。
秋瑜看到呂瑛走前還留了碎銀子,作為昨晚的食宿費,以及買下那匹厘錦的錢。
他牽著驢,背著貓,抓緊時間帶呂瑛到了山巔,遠方是碧海藍天,旭日自海平麵處緩緩浮起,水中影如流動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