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瑛沒說話, 隻是先拿出一本賬簿分發下去,連呂房都接到了一本。
都是呂家水軍的賬簿。
薑平翻著,先是覺得沒什麼問題, 可當他翻到某一頁時,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
賬不對。
如今流行的都是流水賬,若有人想要貪墨財物,做假賬誇大某些實物的價格, 做到賬實不符很簡單, 且因為呂家水軍消耗大, 做手腳也容易。
呂家府內用的卻是呂曉璿走前留下的表格記賬,且分類完善,有自查機製,呂房和呂瑛按時看一看,被貪錢的概率便低得多。
呂家水軍的賬務改革卻是一直拖著的。
接著呂瑛又發下一些他人以呂家為民欺良占田的事,雖都是零零碎碎,有的性質看似不嚴重, 但堆積到一處時, 卻是真的觸目驚心。
呂家幾代積累了龐大的財富, 但一個勢力該有的蛀蟲也全都出現了。
八大水將越看越心驚,都不知道呂瑛從哪查來這些東西。
呂房低頭看外孫:“看來在和那條小泥鰍繞島遊玩時,你做了不少事啊。”
呂瑛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精力有限,身子也撐不起常常往外跑, 難得出門一趟, 自然不能浪費。”
體察民情、考察鄉間百態才是呂瑛的附帶收獲,他上次出門的主要目的, 還是要查賬。
他從五歲開始學習管賬, 懂得越多, 發現的問題就越多,隻是呂瑛隱忍不發,後來注意力又被王大胖之死吸引了去,等對付完王老爺,他又武功被廢,和外祖慪氣、被母親帶出去遊覽各地,一件事趕著一件事,這賬務還是拖到了今日才能處理。
老管家資曆最老,也最先發言,他起身對呂房、呂瑛跪伏:“奴有罪,竟不知疏漏已大到如此地步。”
原本秉承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老管家抓大放小,雖管理內務時也有處理些做得過的,卻沒料到那些“小”積累起來是如此可怖。
呂房一歎:“若非海飛奴機警,這些事到了發作時,怕是要傷筋動骨了。”
他低頭看呂瑛:“如何處置?”
八大水將也看向呂瑛,如果說呂房還有其他子嗣,恐怕他們都不會如此關注總是病歪歪的呂瑛,可問題就在於呂家的孫輩裡隻有這一根獨苗,下一任南海王除呂瑛外再無他人,他就是瓊崖島的太子爺!
所以這事呂瑛可以揭出來,也有處理的權力。
呂大水是南海群島的野人出身,他忠於呂家一是為信仰,二是因呂房將他帶出了原始社會,可謂真正的“父親”,作為水軍中掌刑罰之人,他最先表態。
“孫少爺說怎麼處置,我呂大水都跟著!”
軍師陳山湖還有猶豫,他認為呂瑛太小,他提想法隻能說建議,真正的主意得等老家主拿。
顧血和張清衣對視一眼,心中了然,這些問題若要全部解決,便是不傷筋動骨,也要大放血,最穩妥的處理方式還是對禍首下狠手,對其他人小懲大誡。
然後呂瑛扔出一份名單給呂大水:“第一頁的,全部砍頭,抄沒家產。”
光第一頁的名字就有六十個,相當於呂家六千水軍、上萬後勤的龐大隊伍中,所有參與貪汙且貪墨超過五百兩的,還有借著呂家名頭橫行瓊崖島的全部都得死,一個不留。
“第二頁的,廢掉武功,發往修路隊,我要瓊山到文昌的路在三個月內就修通,正好缺不用給工錢的力工。”
“第三頁的人,他們的財產和收入不符,但我沒空慢慢查,都丟進牢裡一個個的審,若是真不清白,貪汙索賄超過五百兩的砍頭,沒超過的去修路。”
這狠勁連野人呂大水都一個踉蹌。
他對人命沒大部分禹朝人那麼慎重,此時也結結巴巴:“不、不好吧?”
呂瑛點頭:“的確不好,所以這頁名單上有些在軍中還有點體麵的人家,就用更委婉的法子讓他們死吧,薑平,那些名字上畫紅圈的,由你帶人去暗中殺了,彆張揚就是,但要有人問起,我們也可以直接承認,畢竟呂家本就占理,還給他們留顏麵,已經夠意思了。”
至於名字上沒有畫紅圈的,那都是要拖到菜市口砍頭的人,呂瑛認為有些人不公開殺掉,老百姓內心積攢的對呂家的怨氣就不會消弭,這是絕對不行的。
呂家沒有義務因為這些蛀蟲而玷汙幾代人用命打下的名聲。
薑平也一個踉蹌,呂家的確有一隊以薑平為首的刺客,平時薑平帶著,自呂瑛開始管賬,薑平也被調撥給他,算是呂房對繼承人的保護和培養。
可誰能想到呂瑛拿定安縣時沒動他們,秋瑜離島時也沒動他們,現在卻要他們把劍鋒對準呂家水軍內部。
八水將全都看向呂房。
老大,您外孫是不是太狠了?
呂瑛對呂房說:“外祖,現在我們還能收拾得動這些人,承擔得住懲罰他們的代價,如果不趁現在動手,等他們成為附骨之疽,甚至是呂家水軍的一部分,那我們就得刮骨療傷才能治愈頑疾了。”
“過於軟弱隻會把毛病拖到必須使用雷霆手段的地步,現在動手,好歹能震懾住一些腦子不清楚的人,讓另一些人能留住性命。”
這話被呂瑛說得殺氣騰騰,甚至眼中都冒寒光,但又微妙的帶了點仁慈。
眾人:這麼一說,你使勁磨刀還是為了那些人好咯?
但這個時候他們的想法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呂房被呂瑛說服了。
呂房是常年在海上廝殺的南海王,若將他這些年親手砍掉的倭寇、沉掉的海船上的人命算在一起,上千條人命是有的,他的骨子裡自然也有股狠勁,他冷冷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就照海飛奴說得辦!此事由我親自操刀。”
說著,呂房站起來,深深望著外孫,他沒有說的是自己也有私心,這些被呂瑛查到的人既然做下貪汙錢財、勒索威逼等事,對呂家必然是不忠誠的,海飛奴身體不好,以後接手呂家時,若是還要處置這批人,肯定身子骨吃不消。
既如此,不如他先將這批人宰了。
隨著呂房一聲令下,一場內部清洗在呂家水軍中展開,但出於一種給外孫鋪路的心態,呂房儘可能消除了呂瑛在這件事裡的存在感,把小孩壓在家裡養病,自己背起心狠手辣的名聲。
何況呂瑛的低燒一直不退,呂房嘴上不說,心中也是擔憂的。
在推動呂家水軍內部清洗的那一夜,呂瑛是喝了濃茶去議事的,本以為隻是晚睡一兩個時辰,沒什麼要緊,誰知到了第二日,他的體溫便開始升高,心口也一直悶悶的疼。
竹因子知道再這麼燒下去會很危險,卻又無計可施,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七星觀有師弟過來告訴他:“有一位師傅故友的後人來訪,師兄可有空見他?”
竹因子正在琢磨新藥方,聽到師弟的話也隻能回道:“不知是何方故舊?還請你代我向他致歉,呂家小公子身體不適,我得守在這。”
師弟一聽,連忙道:“他是江湖第一神醫章鬆柏的後人章樺,醫術了得。”
一說章鬆柏,竹因子立刻想起來:“原來是鬆柏先生的後人。”
陽盛子當年之所以退出江湖,躲到瓊崖島避世,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在醫術一道唯一的知己和對手章鬆柏因沒能治好馬幫前任幫主的風疾,而被現任幫主郭利給砍了。
從那以後,章家也退出江湖,雖還有子弟在五湖四海遊曆行醫,卻都再也不肯拿出章家的名頭來,更不肯治療江湖人。
呂瑛是呂家子孫,也算江湖人,竹因子不知道章樺是否願意治療他,可他小時候跟著陽盛子在中原大地上行走,深知世人皆苦,瓊崖島有呂家鎮著,百姓還能好過些,倭寇打不進來,貪官地主也不敢壓迫百姓太過,所以他不能讓呂瑛出事。
隻是令竹因子沒想到的是,當他請師弟回去邀請章樺過來為呂瑛治病時,對方直接騎師弟背上,讓師弟用輕功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運了過來。
呂府大門,章樺跳到地上,對著路邊乾嘔一陣,揉了揉幾個止吐的穴位,就急匆匆往裡麵走。
竹因子來迎他時,章樺一揮手:“不用客套了,快帶我去看呂家小公子,你怎麼不早與我說他在高燒不退?小孩子一直發燒很危險的!快快快!”
章樺催促著,竹因子連忙引著他往裡走,嘴上說:“多謝章兄願來此處,破例診治孫少爺……”
章樺:“什麼破例不破例的!瓊崖島呂家才接了湖湘六千難民,我跑江湖好幾年,自稱是神仙坑蒙拐騙的人見過不少,就這一家真的有點神仙樣,聽聞此事還是呂家孫少爺主導,咱們做大夫的,若連這樣仁善的孩子都不治,便白學了一身醫術了!”
竹因子對他的話無比讚同:“孫少爺的確是心地善良,憐憫弱小,且極為聰慧。”
兩人說著,就靠近了呂瑛所在的屋子,還未請人通報,就聽到內部傳來一聲憤怒惡毒的指責。
“呂瑛,你心狠手辣,不顧我錢家這些年兢兢業業,我叔父更是勞苦功高,隨水軍征戰多年,負傷無數,你卻對家主進讒言,說下殺手就下殺手,簡直薄情寡義到極致,我和你拚了!”
竹因子瞳孔一縮,連忙奔到廂房門口,就看到一名姓錢的呂府管事朝著呂瑛撲去。
“孫少爺!”竹因子欲動手護呂瑛,就看到一隻細犬如閃電般咬住錢管事的小腿,接著呂瑛抬手一甩,一支柳葉鏢便插入了錢管事的咽喉。
孩子柔軟的聲音聽起來還是不緊不慢、文雅動聽:“拖下去吧,這些人也是,一看薑平出門,對我就少了敬畏之心。”
室內的侍女畏怯地應了,其中飛霜、飛雪兩名一人拖一條腿,將錢管事的屍體拖出門,見到竹因子也隻是屈膝一福,便匆匆將屍體拖走,又有飛雲、飛雨清洗血跡,點燃熏香。
章樺走進屋裡,便看到一裹著紫白兩色衣物,頭發用深藍絲絛束起的少年靠在榻上,小臉燒得潮紅,神情卻依然冷靜,見他們進來,勾起嘴角,有禮地和竹因子打招呼。
“竹因子道長,這便是章神醫麼?”
呂瑛笑著點頭:“請恕呂瑛有病在身,不便起身。”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是冷的。
章樺從沒見過一個七歲的孩子有如此冷漠的眼睛,而且呂瑛才殺了一個人,卻仿佛對此無動於衷,好像連人命都動搖不了他的內心,那位錢管事臨死前的咒罵更無法撼動呂瑛分毫。
看起來是個無心無情的孩子,給他看病恐怕會很危險吧,說不定這位大少爺一個心情不好,就也給章樺一鏢呢?
章樺後悔自己一時衝動來了這裡,可是來都來了,現在說走,才是真的得罪人家,他隻好硬著頭皮坐下為呂瑛看診。
一把脈,章樺心中沉了下去,他神情凝重起來,把了左腕把右腕,確定了一件事,這孩子心脈不對。
先前竹因子的師弟過來時,隻說呂瑛先天心肺弱,但近一年已有所好轉,他便當呂瑛是那種有先天心疾但不嚴重,在五歲前養好了的類型,因此信心滿滿,覺得自己能輕易治好呂瑛。
現在他卻發覺呂瑛的心脈根本沒有長好!
這樣的體質,呂瑛便是能長大,隻怕也是要短壽的。
不,應該說呂瑛現在的燒要是退不下去,他連長大的機會都不會有,可呂家隻有這一個繼承人,他要是救不了呂瑛,恐怕呂家老家主不會放過他。
可從呂瑛發燒的時間來看,他是因為運湖湘難民時淋了雨才病的,思及此,章樺一咬牙一跺腳,硬著頭皮,決定還是要治。
他深吸一口氣,要來紙筆,寫下一張虎狼方子:“呂公子再燒下去恐會使心力衰竭,必須下猛藥,再配合針灸,先退燒才能談以後。”
這方子章樺給了,但若是呂家不敢用,章樺也沒法子了,他甚至有點沒醫德的想,若呂家不用他的藥方,那呂瑛便是夭折了,也不算他的責任。
竹因子一看藥方,冷汗就下來了,因為這藥方實在猛,猛到不該用在一個孩子身上。
呂瑛卻很平靜,他說:“用這張藥方,我活下來的幾率有幾成?若不用,我死的概率有幾成。”
章樺不言,竹因子更不敢下定論,隻請侍女飛雲快去彙報呂家家主,這事他們都做不了主。
呂瑛對章樺說:“大夫請坐,飛雨,倒茶。”
見章樺猶豫著落座,呂瑛鋪開紙張,提筆,繼續他接見錢管事前做的事。
章樺坐立難安,想告辭又不敢,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看到呂瑛書寫的東西,卻怔住了。
第一條,遵循軍主命令。
第二條,不得擄掠百姓、索取錢物。
第三條,牢記本軍隊所有人皆出自百姓,守衛百姓與疆土,乃呂家軍成軍之基。
……
呂瑛一直在修修改改,看得出書寫時非常謹慎,分明寫的是大白話,卻字字斟酌。
章樺睜大眼睛,下意識問道:“這是何物?”
呂瑛抬頭,耐心解釋道:“軍規,此前呂家水軍雖與倭寇作戰,護衛南海,但軍士們仿佛並不清楚自己為何而戰,也不知呂家軍的來由。”
“這樣不好,因為若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在手握利器後,便難以克製住壓迫弱小的衝動,於是為了保護南海、抗擊倭寇的軍隊,最後會變成一支賊軍。”
呂瑛垂下眼眸:“這才是呂家最大的隱患,我們家有水軍六千,若他們全成了賊,隻怕會是比倭寇更酷烈的災厄,無數人都會因此活不下去,所以必須要立軍規。”
說到這,孩子又喃喃自語:“但一支軍隊不可能全然被道德約束,還得提升軍士糧餉才是,倉廩足而知禮儀,誰都是這樣的,還是得賺錢。”
“不僅要賺錢,還得派人給他們掃盲,教他們認字,對,到時候就用這套軍規做他們認字的教材!”
呂瑛思考片刻,繼續書寫軍規。
而章樺呆坐一旁。
接著,這位神醫傳人便做了個決定。
不管呂瑛多麼殺人不眨眼,他還是得留在這裡治好這位小公子。
章樺還很年輕,隻有十七歲,恰好比呂瑛大十歲,他是醫道天才,對世情的了解卻還不夠深,可便是一個白癡也明白,呂瑛不該早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