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前十三年, 呂瑛身邊所有人對他的期盼就是“身體健康,武功練到能夠自保就好了”。
誰都不敢讓他累著,同樣是玄影劍法, 秋瑜可以練到汗流浹背, 隻能趴在床上大喘氣, 呂瑛學會以後, 他太公公就不會盯著他練了。
要不是呂瑛自己心裡有股勁兒,除非病了,平時日日勤修不輟, 隻怕早被慣成了武功稀疏平常的廢物武N代。
現在想想, 其實呂瑛的親人才是真的愛他,因為知道他是個玻璃一樣脆弱的體格, 才不許他習武,而換了沒那麼疼愛呂瑛的雪臨, 操練起他來便毫不留情了。
她就像是要給呂瑛把缺了十三年的課全部補起來似的, 教授了他許多威力相當剛猛的戰法, 比如長||槍、方天畫戟等長兵器的戰法。
呂瑛練完以後總要捂著胸口喘半天, 心跳快得他想吃護心丹,又被雪臨攔下。
“那些藥吃多了,你的肝腎會受不了,罷了,你去泡藥浴吧。”
那種令人泡了渾身發燙的藥水可以緩解經脈負擔, 但呂瑛的心口還是開始發緊,且一日難受過一日。
第三日, 他便眼前一黑,往前一栽,失去意識前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住。
醒來的時候, 雪臨冷著一張臉,用真氣為呂瑛調息,又告訴他:“《茲和秘典》是陰柔的功法,以流水為源,以遊雲為意,修行此法的大忌便是多思多愁,鬱結於心,也忌肝火心火過旺,應隨心所欲,萬物以己身舒暢為要,你心事過多,不利於調養。”
呂瑛說出秋瑜說過的那句話:“與其抑鬱內耗自己,不如發瘋消耗他人。”
雪臨:“……也可以這麼理解,所以你外祖母的武功才連我都不如。”
雪山宗這一輩的幾個弟子遇事都很少找自己的原因,從來都是折騰彆人,相對有良心一點的沐躍有不少事會自己憋下去,又將過多精力投注到了遊行四方、探索醫道,打架就差了點,幸好輕功優秀,遇事也能跑得掉。
呂瑛頭一次聽人說自家外祖母武功差,他質疑:“她武功很差嗎?”
雪臨掰著手指和他數:“資質能與我媲美,但如果她不喜歡隨身攜帶藥香,使我們忌憚到不敢與她近戰,我早就……我想她在你身上耗了不少內力?那就難怪她連西番都不敢來了。”
女子冷笑一聲:“她也就那點出息,一輩子都隻想做個自由自在的閒雲野鶴,一點爭鬥的心思都沒有。”
呂瑛:“可是她顯年輕啊,七十多了還貌美如花,在外頭風吹日曬的,外表看上去也不過三十來歲。”
雪臨:“那是她本來就美,便是她看起來五十來歲,看起來也是美的。”
呂瑛總覺得雪臨說話時隻要提到自家外祖母,就總有哪裡不太對。
但談到最後,雪臨還是沒忍住問:“你腦子裡到底想了多少事,才會到這個地步?”
呂瑛反問:“真的想知道?”
雪臨:“本座很想知道。”
呂瑛想了想,乾脆說了實話。
“五年前,瓊崖島的士紳大族被我殺過一遍,如今吏治清明,但我已經發現手下官員出現派係,我在想如何在用他們的同時分化和平衡他們,今年瓊崖島天災較少,各處豐收,舊糧要放出去,新糧入庫要保存,期間門要防止貪汙,粵西道裴家及其附庸已死,卻死得不乾淨,身為鎮守瓊崖島的呂家人,我要將粵西道打掃乾淨,不可出現如禹國一般舊勢力沒殺乾淨使其反攻倒算的後患,又有粵西道貧困之地極多,菜人鋪子時至今日也沒完全消除,這需要派能吏去治理,我要就此事與禹國皇帝溝通協商,此事下了吐蕃後便要去辦,但在治理粵西道時,又要注意手頭官吏分配,再有吐蕃本土宗教勢力過大,連王位更替都需宗教插手,使我對澤國雨神教派勢力擴張的事情很憂慮,一個國要發展,就必須限製教派,我要考慮如何遏製這個勢頭……”
他一口氣說了十來件事,然後歎了口氣:“這些事我可以同時思考且在最後得出一個不錯的答案,要是給我多長幾雙手,我可以同時將應對方案寫在紙上,隻是想久了就累,但我性子急,慢慢想又覺得浪費時間門。”
一心多用是呂瑛生來就有的本事,隨著成長,這份本事也運用得越發成熟。
雪臨心中為這少年的腦子驚訝,隨即評價道:“你要是不趁早改了這習慣性一心多用做事、時時刻刻思慮的毛病,死得多早都不稀罕。”
談完這件事後,雪臨吩咐弟子呈上一件鮮紅的紮規(吐蕃貴族男子的武裝)。
說是紮規,其實與吐蕃貴族女子的騎服也有相似之處,更像是兩者的合體,穿起來英氣而豔麗,又有人將呂瑛的黑發用紅珊瑚珠鏈綁好,他頭發多,能編出幾十條小辮子,發辮中編了數種色彩鮮豔的綢帶。
分明是十分花哨的打扮,可眾人打眼看去,第一眼看到的還是呂瑛的臉。
雪臨感歎:“小師妹能有你這樣絕色的後人,也是機遇,看來迷惑她的那個男人也是難得的俊美。”
呂房的確是南海第一美男子,可呂瑛其實和外祖父沒那麼像,他和祖母長得最像來著,隻是這話懶得說罷了。
“可惜,你和小師妹隻有鼻梁最像。”
雪臨拿起手中長劍,愛惜地以指滑過劍身。
“我三歲學武,到今年已有整整八十年,歲月滔滔,我有誌氣超越先人,因而不光修行了《茲和秘典》,更是攀登了天神山脈的最高峰,以苦難磨煉心誌,最終創出一套蒼茫劍,隻是我的弟子不爭氣,都學不來其中精髓,你過目不忘,把這套劍法記下來吧。”
雪臨的劍術非常高明,而且奇詭。
呂瑛從未見過這種可以同時以迷茫和浩大來形容的劍術,且剛柔並濟,自帶天君臨世的迫人威儀,又有不達目的心不死的執著。
創立出這樣劍法的人,決不能以劍神、劍聖、劍仙稱呼,隻能說她是劍妖或劍魔。
但這把劍,又像是隨心而揮,除了發力精妙,最重要的還在於使用這套劍法的人是否夠靈活,因雪臨的劍招暗藏殺機,如同棋盤上設套殺人的棋士。
看完雪臨的劍,呂瑛問:“劍法我記下了,可若要學透這套劍法,是不是還要和你下棋?”
“你看出來了?”雪臨麵露驚喜,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看出來了,你會棋,且棋藝精湛,你能學會,你居然是能學會的,哈哈哈,上天不長眼,給了你這樣高的天賦,又給你這樣破爛的心脈,老天是在逗你玩呢。”
呂瑛沒有惱怒,隻是覺得這人笑得聲音震腦子,他捂著耳朵柔柔抱怨:“你好煩。”
雪臨的笑聲戛然而止,第一次有人這樣嫌棄她,這讓這名性情倨傲的女子很不高興,但看到呂瑛的臉,她的火氣又壓了回去。
“罷了,本座不與小孩計較。”雪臨輕飄飄放過了呂瑛,轉頭叫來梅沙,教給對方一副掩飾氣息行蹤的法門,又要他扛起兩百斤的巨石,用輕功繞雪山宗跑五十圈。
梅沙向呂瑛投注求助的目光,呂瑛轉開臉,梅沙隻能一臉悲憤地扛起巨石離開。
從這一天開始,呂瑛每日午後都要與雪臨下棋,這女子果然是棋聖一般的國手,呂瑛前幾天都被收拾得丟盔棄甲,但從第七天起,他便有餘力回擊對方了。
一老一小都察覺到對方算力驚人,不僅精通棋藝,恐怕也是算學大家,果不其然,第八天,雪臨開始給呂瑛出算學題。
雪臨輕描淡寫道:“雪山宗是不在乎門人學什麼雜藝的,你外祖母喜歡醫道,我喜歡棋道與數道,老三喜歡跳舞,老四學了易容,但她真正喜歡的卻是化妝和衣服首飾。”
呂瑛站在領導的角度說:“你們都是人才。”
雪臨:“可惜不為你所用?小子,我是吐蕃真正的主人,你澤國離這十萬八千裡遠,可管不到我這裡。”
她淡淡道:“自古以來,隻有一統的中原王朝的君主,才可以宗主的名義號令周邊小國,若澤能達成這一偉業,吐蕃認你們為主也是可以的,可惜澤太靠南了,我從未見過從南往北打還能一統天下的人,便是禹也先天不足,如今又被你們腐蝕了許多領土。”
呂瑛吐槽:“禹確實是先天不足,立國時好多中間門商沒打掉,稅都收不好,若要接手,就得先殺許多人,想想都費工夫。”
雪臨:“那又關你什麼事?作為澤國未來的皇帝,禹越爛,你就該越高興,噢,我都忘了,你未必活得到繼位的時候,你上頭還有個娘,以呂家的長壽,你八成活不過你娘。”
呂瑛:都不知道怎麼解釋才能讓對方明白其實南禹這個爛攤子也要歸自己收拾。
除了練武和下棋,雪臨還丟過來半個屋子的書。
“這裡麵有雪山宗保留的糖代文章、密卷,都背下來吧。”
呂瑛有種自己被當人型書閣的錯覺,但當他從書架中找到一本用篆書寫的《青囊書》後,他就什麼意見都沒有了。
華佗的青囊書裡記載了原版的麻沸散,還有許多在常人看來十分可怖的手術記錄,看起來就像一名醫者一生行醫的精華所在,還有諸多奇特的病例,秋瑜一定會喜歡的。
小人家用最快的速度將這本書反複看了三次,確保自己每一個字都記憶得分毫不差。
除此以外,還有完整的《墨子》七十一篇、《魯班書》、《太公陰符》以及一堆連名字都沒聽過的古書。
難以想象這些書籍如何跨過了戰亂流傳至今。
呂瑛珍惜地觸摸著這些發黃的紙頁,眼神柔軟下來。
他尊重知識,敬佩那些努力將知識傳承給後來者的前人。
總有一日,他大概也會寫書吧,後世人會需要前人留下的智慧,而前人希望能夠被銘記。
再短暫的生命也會因書籍的留存而熠熠生輝。
呂瑛垂下眼眸,翻開一本作者姓名不詳但將武者傷勢、各類毒會造成的傷勢講解的鞭辟入裡的醫書。
根據這本書的記載,武功進入比先天更高境界的武者,即使即將死去,也能靠著內力強行釣住一口氣,直到這口氣散開之前都不會死去。
呂瑛環視這間門儲存著大量古書的書室,沉默一陣,再次翻開一本書。
五天以內,呂瑛記完了這間門書室中所有的書籍,雪臨又將他放進另一間門更大的書室,裡麵記錄了大量的儒學、道家的書籍,又有曆朝曆代的法律典籍與案例。
海量的知識隨著閱讀和背誦湧入呂瑛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