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8397 字 4個月前

陳斯江小腦瓜裡立刻冒出了自家外婆的口頭禪:“乖乖隆地咚!”她挺直了還不存在的小腰板,仰慕地看向方樹人,她要是有一個這麼漂亮還厲害的親阿姐啊,萬春街再也沒人敢叫她“小新疆”、“沒人要”了。顧北武嘴角抽了抽,方樹人一直對他冷嘲熱諷的沒有好臉色,但能輪起擀麵杖維護陳斯江倒出乎他的意料,他倒要看看這個大小姐能窩外橫到什麼程度。

一個**歲的矮胖醜男孩跑到自家爺爺身邊假哭:“爺爺,我怕,她要打我。”

特地提醒孫子“不要”偷看妹妹裙子裡的老頭子一臉不高興地嚷嚷道:“小方你這是乾什麼,小孩子丟沙包不就經常丟到人身上嘛,又不是故意的。愛國你怕什麼?小方阿姨瞎講講的,嚇唬嚇唬你,去,去把沙包撿回來。”

那孩子扭來扭去衝著方樹人陳斯江做鬼臉。

方樹人氣得滿臉通紅,擀麵杖微微顫抖著垂了下來,她吸了口氣:“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郝愛國明明是故意的,做錯事就應該道歉,越是小的孩子越是得好好教育。他上個禮拜把我家玻璃窗砸了,昨天沾了滿手的煤餅灰撲得我家床單上全是手印子,都有人看見的。我媽上門說了好幾回,可你們家大人隻當沒發生,做人總要講講道理吧?”

有幾個四五歲的孩子大聲喊:“是郝愛國丟的石頭,是他弄臟的床單,我們看見了。”其餘幾個老頭趕緊捂嘴的捂嘴,和稀泥的和稀泥。

郝老頭臉上掛不住,騰地起身,一把拽著孫子拉到方樹人麵前:“怎麼?你家樣樣倒黴事都算在他身上?我看你是記仇,以前愛國他爸不就抽了你爸幾皮帶?這院子裡的,誰家沒動過手動過嘴?看來你這報複心根深蒂固啊。來,你打啊,你打我們家愛國試試!”

方樹人眼角發熱,胸口一股鬱氣奔騰著,張了張嘴卻又緊緊抿了起來。姆媽一再說過要忍要忍要忍,總有撥開烏雲見太陽的時候。

顧北武卻笑了起來,伸手去抽她手裡的擀麵杖:“小方啊,你看你儘說什麼大實話,實話總歸不大好聽。你先回去。”

郝老頭一根手指差點戳到顧北武鼻子上,噴出來的口水離方樹人的臉最多相距一厘米:“實話是吧?誰不會說?他爸老顧是你爸的司機,當年第一個站出來揭發你爸。他大哥顧東文,被你當馬騎過的人,帶頭領著大家衝進來的。你怎麼不想著報複他們?就因為顧北武長得好看?你姆媽想什麼大家心裡都有數,怎麼?嫁給烈屬就不用上山下鄉改造思想了?”

方樹人的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又轉,最終狠狠瞪了顧北武一眼,扭頭咚咚咚上了樓。

顧北武笑嘻嘻把擀麵杖塞進懵裡懵懂的陳斯江手裡:“哎,老郝啊,小方按年齡叫我叔叔叫你爺爺,什麼叫嫁給烈屬?你孫子不懂事,你比你孫子還不懂事?”

郝老頭眼一瞪,卻被牢牢鉗住了手臂,哎哎哎,怪疼的,顧北武小王八蛋看起來斯文秀氣,力氣這麼大!老子就是不吭聲,不疼不疼不疼。

“你孫子丟沙包,不當心丟到我家斯江,小事一樁。你看我吭聲了沒有?我們男人,氣量大一點,跟小姑娘小孩子計較什麼。算了算了。”顧北武笑得越發真誠。

郝老頭倒吸了口氣,勉強笑了起來:“哈,哈哈,我怎麼會跟她計較。小孩子之間都是玩玩的,不計較不計較。”那你TM倒是放手啊,怎麼還更用力了。

顧北武哈哈笑:“那就好。斯江,上,把沙包丟回去。”一個“丟”字說得重重的,他對自己外甥女的智商一向很有信心。

陳斯江從懂事始就被顧北武熏陶出成了“小兩麵派”,大人在場時乖巧嘴甜,大人不在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否則必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家喊她小新疆她就罵回小癟三,人家扯她辮子她就撓一爪子,至於丟煤餅揮舞馬桶刷玻璃彈珠當飛鏢小矮凳當武器,常練手不廢,一聽到“斯江,上”,立刻條件反射輪起手裡的擀麵杖“丟”了出去,壓根沒想起地上的沙包。阿舅說過無數次,衝上去的時候什麼也彆想,手裡有啥就扔啥,亂打就對了。

擀麵杖咣啷落地,郝愛國殺豬般地捂著下巴慘叫起來。看熱鬨的小孩子們哈哈大笑拍手跳腳。

事半功倍的效果真不在顧北武意料中,他把郝老頭祖孫倆拉到一起,笑得特彆慈祥:“斯江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雖然郝爺爺說了你隻是玩玩的,不會計較。但我們家的人可不能這麼缺德,快過來和哥哥道歉。”

陳斯江眨巴著大眼睛,彎腰撿起擀麵杖,嚇得郝愛國一哆嗦。漂亮的小姑娘卻拿出一顆糖遞了過來:“胖哥哥,謝謝你。我請你吃顆糖,你就不疼了,不用謝,再見。”

顧北武滿意地誇了句囡囡真乖,牽了陳斯江轉身就走。外麵郝老頭還沒回過神來,誰TM缺德了?什麼叫謝謝你、不用謝。道歉是這麼道歉的?那對不起是用來乾嘛的?

“哎!顧北武——”

顧北武扭過頭來笑:“對了,老郝啊,沒事你就彆老在樓裡的公共衛生間門口打轉,那幾條門縫太細,看也看不到什麼。真想看,電影院門口報名值勤去,好光明正大檢查女青年有沒有不穿內褲。”

外麵靜了一靜後炸成一鍋粥。

“戳那娘個X,原來是儂迭格老流氓!阿拉新婦一直港好像有寧偷看伊打浴——(滬罵五字經,原來是你這個老流氓,我媳婦一直說好像有人偷看她洗澡)”

“老郝,你怎麼這麼缺德!”

“打他,打死這個老不要臉的!”

***

202室原來是老洋房的書房,現在是方家母女的住處。逼仄的空間用一塊靛藍的舊布隔出了客廳和臥室,收拾得很整潔。方樹人兩眼紅紅的明顯哭過了,當著陳斯江的麵有點不好意思,接過什錦糖抱了抱她,剛要鬆開,就被陳斯江兩隻小胳膊摟住吧唧親了兩口,一大一小親密地頭靠頭說起悄悄話來。

顧北武一貫自來熟,朝裡看了兩眼坐回餐桌邊:“玻璃敲碎了用紙糊怎麼行?過幾天黃梅天,七月裡台風天,家裡要一塌糊塗了。”

方樹人不接話,她姆媽梅毓華端了托盤掀開竹門簾,帶進來一股濃鬱的香味。陳斯江的小鼻子比狗還靈,立刻叫了起來:“黃魚湯黃魚湯!”她阿爺阿娘是寧波人,四十幾年前才落戶上海,近幾年的魚券都用在黃魚上,這鮮得眉毛掉下來的味道她一年能聞上四五回,印象最深刻。黃魚肉是輪不上她吃的,每次逢年過節,她兩個叔叔三個堂哥回萬春街,幾筷子就把魚肉夾完了,留一小碗魚湯給她搗飯。被這香味一衝,她小肚皮裡的大排麵還沒消化,涎唾水已經噠噠地(口水噠噠的)。

梅毓華的吳儂軟語和蘇州的小橋流水人家一樣溫軟可親:“來來來,今朝黃魚隻有四角八分一斤,我運道好,買著一條老大的黃魚,上樓梯魚尾巴都拖到地上了。我做了黃魚麵、黃魚餛飩、還做了魚圓湯,斯江耐想切啥就切啥(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有酸梅湯,勿是酸梅粉衝出來格,是我用烏梅冰糖山楂熬出來格,老讚格。囡囡儂去拿午餐肉罐頭②開出來,斯江頂歡喜切格(最喜歡吃的。)”

陳斯江笑得見眉不見眼:“方姐姐,儂也是囡囡哦。”

梅毓華在她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姑娘就算六十歲,也是姆媽格囡囡呀。”

陳斯江樂不可支:“六十歲還是小姑娘!格麼吾阿娘也是囡囡?!”這下方樹人都不禁笑出了聲。

四個人圍著餐桌坐定,方樹人和顧北武吃鹹菜黃魚麵,麵湯煨得雪雪白,手擀出來的小闊麵清清爽爽。梅毓華和陳斯江吃黃魚餛飩,一隻隻餛飩像金魚,飄在乳白色的魚湯裡。陳斯江一天吃兩次餛飩也不嫌膩,吹一吹啊嗚一口,滿滿一嘴黃魚肉,開心。

梅毓華給顧北武碗裡也夾了兩片午餐肉:“剛剛我聽到了,真正不好意思,還要耐(你)幫忙,老郝真是——唉。彆過耐跟樹人是一輩的。我老早叫耐爺(你爸)做顧大哥,耐哪能變成樹人的叔叔了?勿來噻哦。(不過你和樹人是一輩的,我以前叫你爸爸作顧大哥,你怎麼變成樹人的叔叔了?不行的哦。)”

顧北武搖頭笑:“怕寧噶港閒話,還是叫亞叔好。(怕人家說閒話,還是叫叔叔好。)格黃魚哈靈,儂窩裡哪能還有魚券啊?(這黃魚太讚,你家怎麼還有魚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