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8136 字 4個月前

倘若是在月台上告彆,伸向遠方的鐵軌,汽笛的催促,一張張不舍的麵孔,自然會催下離愁的淚水,十分浪漫加戲劇化。

顧西美當年揣著戶口遷出證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專列離滬時,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看到踮著小腳扒著車窗一臉淚水的姆媽,她甚至心生羞愧,不想讓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媽。火車啟動後,她們小隊一個人也沒哭,集體高聲唱起蘇聯歌曲《再見吧,媽媽》,因此她根本沒有聽到顧北武在月台上的喊聲。後來才知道姆媽追著火車跑,摔了一跤。再後來,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連宿舍區的大門口,縣供銷社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冒著白煙,後鬥裡為了節約地方,朱廣茂把一隻鵝和三隻母雞塞在一個竹籠裡。母雞們被鵝啄得撲棱著翅膀死命尖叫,加上不時飛出來的雞毛,使這場離彆降低了格調,平添了一絲喜感。

光腦袋的陳斯南伏在姆媽肩膀上偷啃著自己的小拳頭,口水泅濕了顧西美的襯衫,絲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場離彆。沈星星卻拉著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親妹妹:“阿姐!儂留下來呀,留下來呀!吾覅儂走!”斯江被她這麼一哭一喊,倒很難為情,暫時摒住了沒哭,好不容易脫開手,扯著顧西美的衣角眼淚就下來了。

顧西美騰出一隻手來把她頭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媽媽說再見。”

斯江搖著頭抽泣:“不要再見不要再見,不不不,要再見的!我要見媽媽要見妹妹。”

顧北武把她抱上後鬥,自己也跳了上去,他來時三個大包裹滿當當,回去居然還多出一個包來,堪比千年前絲綢之路的盛況,羊毛毯就背了三條,吐魯番的葡萄乾喀什的杏脯也沒少背,還有十幾個烤包子準備一路在314國道上吃。

眾人在鵝叫雞鳴聲中揮手道彆,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後鬥的翻蓋大哭:“姆媽、姆媽,你記得幫妹妹剝頭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點麻油哦。”

送彆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顧西美含著淚點頭,把斯江的手指從翻蓋上一根根移開:“知道了,斯江乖,路上當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緊舅舅,記住不要站起來。”

“嗯,我乖的,媽媽再見!妹妹再見!”斯江想揪住姆媽的手指卻不得不做個乖孩子鬆開手。拖拉機發出一聲響,劇烈抖動了幾下,開動了。姆媽的手越來越遠,怎麼也夠不著了,她隻能拚命揮手喊著再見再見。

人群裡的沈青平咬著下嘴唇,看著大哭離去的斯江,第一次體會到了傷心,是一種比自己被爺娘打被小朋友們嘲笑更難過的感覺,酸得很,重得很,卻哭不出來也不想哭。他猛地轉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媽防備他偷吃藏起來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頭上的痂沒剩幾顆了,他一定給她多澆點麻油很小心地剝。

拖拉機開出去沒多遠,迎麵突然飛馳來兩輛大蓬軍車,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軍人跳下車來,攔住了拖拉機。顧西美她們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卻是農一師師部的人,原來這幾天發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師各團都有,農二師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條國道今天開始嚴查。斯江卻破涕為笑,因為又見到姆媽和阿妹了,說了“再見”果然很快就再見到麵了。

證件和通行證都檢查完,包裹也被打開來翻查。最後顧北武攀談了幾句,塞過去幾根煙,終於得以被放行。顧西美抱著斯南站在路邊,看著兩條手臂一高一低不斷揮動,拖拉機揚起的塵土風沙很快模糊了他們。斯江嘶聲喊著一聲聲再見,這次卻很久都沒有再次見到姆媽和阿妹。

拖拉機上,斯江哭了許久才問:“阿舅,我們為什麼不把姆媽和阿妹一起帶走?”

顧北武歎了口氣:“因為——”

拖拉機前座上的朱光茂回過頭大聲回答:“你姆媽的戶口在這裡呢,沒有文件批準她能去哪裡?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媽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沒戶口沒單位沒錢,隻能跟老鼠一樣藏著,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還有想跑去蘇聯的,到了邊境就被一槍打死了,被蘇聯人打死活該。”

斯江往顧北武懷裡縮了縮:“那算了,還是彆跑了吧。”

顧北武摸了摸她的頭,安慰了幾句,心裡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時候才聽謝乾事說起,兵團情況不容樂觀,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國家回銷糧八百萬公斤,上上下下還吃不飽。各種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團也都差不離。謝乾事隱晦暗示明年恐怕會有巨變。能有什麼巨變?他早知道雲南將要撤銷兵團建製改為農場,其他各地遲早也要撤銷。但是一千七百萬知青何去何從?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們,不回城,無私奉獻了這麼多年的知青們又有誰甘願永遠不回家。

斯江到達烏魯木齊時麵色憔悴,陳東來怎麼哄她也沒用,當然他本來就不會哄人,來去就那幾句話:“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裡不舒服嗎?”“是不是想姆媽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著舅舅,一個勁地搖頭,搖著搖著眼淚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淚眼一看,陳東來鼻子發酸心裡也酸,在阿克蘇女兒親近姆媽是理所當然,姆媽不在卻更親近舅舅,隻能說自己這個當爸爸的實在沒有儘責。

顧北武也沒出言安慰,由著斯江哭了幾場,上火車前才送了陳東來兩句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們已經虧欠斯江了,就不要再虧欠斯南了。”

陳東來苦笑著點頭,看著斯江小臉緊貼在車窗上,鼻子和嘴巴壓扁了,眼淚把玻璃糊成了不規則的一團團,跟半透明的雲一樣,他哽咽著追上去揮手告彆,卻始終沒有聽到那句“爸爸再見。”

斯江已經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見都能很快再見。

***

到了九月份,報紙電視收音機都報道了雲南等地的建設兵團將在十月被撤銷,新疆建設兵團的撤銷也幾乎板上釘釘,知青返城的傳言沸沸揚揚。萬春街又起了一波漣漪。

錢桂華來得更勤了,人前人後逮著機會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終於要回來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來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爺娘呀,這下老人家總算放心嘍。”

等到熱心的街坊終於接翎子問起陳阿爺退休後誰去頂班的事,錢桂華拍拍懷裡的女兒歎氣:“爺娘退休總歸是子女接班。不過阿公是會計師,阿拉屋裡隻有我老公是會計,沒辦法嘍,老早賣菜是為了生活,現在賣菜是為了革命,不舍得離開革命崗位呦。但是哪能辦呢?誰讓大阿哥是大學生做了工程師呢,要是他回來了去財經學院頂班,學校領導肯定有意見的呀對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這話傳到陳阿爺耳朵裡,氣得老頭子直拍台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著鍋裡的還要看著彆人碗裡的?老大回不回來,我這個班都不要你陳東海頂!你好好乾你的革命工作去!誰說爺娘退休就一定讓子女頂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裡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也不頂!”

錢桂華夜裡吃了老公兩隻耳光,哭著抱了女兒跑回娘家去了。陳阿娘氣得在灶披間胸悶了好幾天。

斯江聽說了這事卻高興起來,夜夜抱著斯南的尿布說悄悄話,問妹妹長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麼時候跟爸爸媽媽回來找姐姐……夢裡都經常咯咯笑。

顧阿婆也喜笑顏開,又擔憂女兒女婿歸來後要帶著斯江住回陳家,探了探陳阿娘的口風,兩親家的友誼又岌岌可危起來。隻有顧北武心裡有數,卻不忍讓她們一老一小的快樂太短暫。

國慶節這天,顧南紅特地回了萬春街,又給斯江斯南帶了許多衣服鞋襪,一看彩電還沒到就泄氣了,斯江趕緊把姆媽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顧南紅被顧西美間接教育了一把還不好反駁,就更鬱悶了。

顧北武哈哈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書讀得太少,還不如斯江呢。”顧南紅踢了他兩腳,外麵卻聽鄰居在喊:“對,就是那個門洞,再過去一個。顧阿婆,你家來客人啦。”卻是梅毓華帶著方樹人來參加眾樂樂。

“不好意思叨擾了。”梅毓華笑著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顧喊我和樹人來湊個熱鬨,給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們就厚著臉皮來了。”

多年不見,顧阿婆手足無措,拿起雞毛撣子撣椅子上的灰,又忙著倒喝的,一聲太太喊了一個字改成了:“太——謝謝了。就是我們家小得很,坐都沒得地方坐呢,難為情哦。老四,快去削兩隻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