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6224 字 4個月前

陳東來沒想到顧西美竟然說出這種話來,他在周圍幾條馬路上找了一大圈,還要寬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陽下頭已經曬得頭暈腦脹,被這頓夾槍帶棒的話當頭一砸,這幾年作為丈夫被冷落被無視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跟錢塘江大潮一樣嘩地奔騰出來,嗓門也響了起來:“她長這麼大,你憑良心說話,我動過她一根手指嗎?都是你在打她罵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講理,還推了斯江一把,我能打她屁股?還就是很輕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給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還要離婚?”

顧西美鼻子裡哼了一聲,也不理他,拉過斯江替她洗臉。

潮水撲上來又轉瞬退去,留下一片虛無。陳東來定了定神,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說我不會當爸爸?我每個月的工資隻留五塊錢,全部上交,煙也不抽,酒也不喝,在油田裡一天上十二個鐘頭的班。一個月休息四天,全部湊在一起回阿克蘇陪你和斯南——”

顧西美冷笑一聲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嗎?你工資比我多二十幾塊,交給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憑良心說說,我拿了你的工資加我的工資,有幾塊錢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還是北武寄來的!你休息四天來陪我們,我有休息過一天嗎?你這也叫會當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當了。”

“你當媽媽就當得很好?你去幼兒園教書,把斯南丟在櫃子邊上。她後來會爬了,你在她身上綁兩根帶子拴在課桌上,她天天像隻小狗一樣,胸口都勒出兩條淤青。”陳東來哽咽起來:“你去小學教書,她幼兒園放了學,你就讓人把她鎖在宿舍裡。林老師明明說了能幫你照看幾個鐘頭,你就是不肯,非說什麼她能獨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啞了,哭得發高燒,後來捧著餅乾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後來掰窗框掰得手心裡全是木刺,踢門踢斷了腳趾甲。你這就叫當媽媽?你天天罵她凶她打她,她那麼聰明的一個孩子,在你眼裡沒一樣好的,隻有斯江才是你的寶貝女兒是不是,可你照顧過斯江幾天?斯江是你帶出來的嗎?”

顧西美手裡的濕毛巾啪地打翻了臉盆,她嘴唇哆嗦了會兒,冷笑著說:“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該,得不著一句好話。你心裡一堆怨言,終於有機會說出來了對吧?陳東來,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認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順,你忠厚,你老實,你顧家,你疼女兒,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矯情我凶我打罵孩子我是惡人。我不會帶孩子,我當不好媽,行,以後兩個都給你教給你養,行了吧?”

“姆媽,爸爸,你們彆吵啊,彆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臉盆,兩腿發麻怎麼也站不起來。

陳東來和顧西美都收了聲。

“斯江,起來,你沒事吧?有沒有被臉盆碰到?”顧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卻捧著臉盆低著頭抽泣。

“斯江乖,起來,你腿上濕了,媽媽幫你擦。”顧西美柔和了聲音。

斯江仰起臉:“姆媽,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們彆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她努力睜大眼想看清楚姆媽和爸爸的每一個表情,眼淚卻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麵目卻始終模糊著。

顧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絞了把毛巾給她擦腿:“說什麼傻話呢,關你什麼事。都怪你妹妹太調皮,怪有種人不頂事。”

陳東來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話:“你在女兒麵前不要這麼陰陽怪氣的行不行?什麼事都怪彆人,你永遠是對的,你從來都沒錯。”

“我說你了嗎?你來不及自己要認領?”顧西美嗬嗬兩聲,拽起斯江:“走,姆媽帶你出去找斯南。找回來看我不打爛她屁股。”

“你除了會打她還會做什麼?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說話?”

“你跟女兒們說過幾句話?兩手兩腳就數得過來吧,還好意思說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開姆媽的手,往門口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你們吵吧,你們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陳東來和顧西美這才休了戰。

“我討厭你們,討厭爸爸,討厭姆媽!”斯江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兩夫妻麵麵相覷,誰也不肯示弱,齊齊追出去,在窄小的門洞口互不相讓,終是陳東來退了一步,讓顧西美先走。兩人看也不看對方,心裡卻是一個念頭:剛跑了一個,還沒找回來,現在又跑了一個,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斯江在太陽下飛奔,身後的呼喚和周圍的招呼聲,都被她甩在身後。她要去找妹妹,隻有妹妹是她的,那個姆媽,那個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隱隱覺得自己不像他們的女兒,她像一個客人,一直得到最禮貌的對待最動聽的讚美,可卻始終在那個“家”的門外頭。

沒有人知道她多羨慕斯南,妹妹和爸媽說話才是一家人的樣子,和堂哥們和叔叔嬸嬸們一樣,和舅舅對外婆一樣,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話才有話。

她羨慕斯南被姆媽不停地教訓,從早到晚,姆媽的眼睛似乎都盯著妹妹,不許蹲著吃飯,背要挺直,吃飯不許露牙齒,喝湯不許有聲音,刷牙要上下左右裡外都刷。要有禮貌,要說請要說謝謝。倒痰盂不許亂跑,倒完痰盂要洗手,用過馬桶要蓋好蓋子,不許拎著褲腰帶走路,指甲縫裡有沒有泥,頭發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媽對她,總是那幾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寵妹妹。她在姆媽話裡最多出現的次數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優秀不寵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連這些詞句都沒有了。

她甚至羨慕斯南被姆媽罵被姆媽打,羨慕斯南聲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隻有斯南依偎著她叫她阿姐,一臉嫌棄地不給她香麵孔的時候,她才摸得著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才覺得她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她有妹妹。隻有她對斯南好,讓斯南開心的時候,她才覺得她是這個家的姐姐,她有姆媽,她有爸爸,她有個自己的家。她不該告訴姆媽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該沒攔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該沒陪著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錯,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媽吵了起來。

斯江想起文化宮裡的湖,炎日之下打了個冷顫,哭著朝武寧路飛奔去了。

***

康家橋十一弄裡,陳斯南跟著螞蟻群挪了兩步,忽地一陣大風刮來,頭頂箜落落響,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來。她跳開一步,晾衣杆咣咣兩聲掉在她風涼鞋邊上,嗡嗡地震,一條紅牡丹圖案的粉色床單從空中翻卷下來把她從頭到腳兜住。

一片粉紅色裡,斯南聽見隔壁門洞裡傳出高亢透亮的歌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她揪著床單往下拉,這片粉卻無邊無際似的流動著,外麵跟著傳來女聲唱道:“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胡亂扯了兩下,眼前猛然一亮。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捧著床單看著她笑:“我就說肯定是你,他們還不信!”他仰起頭喊:“快看,爬水塔的冠軍在這裡!”上麵傳來一陣歡呼聲和樓梯咚咚聲。

趙佑寧笑著問斯南:“小妹妹,後來你拿到那個皮彈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