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7743 字 5個月前

離滬前一天,顧北武和陳東來帶隊,從中福會少年宮到靜安公園,再到滬西工人文化宮看電影劃船溜冰,一樣不缺,直到金烏西墜才回到萬春街。斯南在溜冰場摔了無數大馬哈,堅決不信自己十項全能橫掃萬春街,居然會輸在八隻輪子上,咬牙死磕,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死拽著欄杆哭赤無賴不肯走,最後顧北武扛著她滿場飛了七八圈才悻悻作罷,還沒進弄堂人就在陳東來背上睡著了,也沒跟趙家三個表哥說再會,到了阿爺阿娘家還不醒,小呼嚕打得一起一伏,頗有陳阿爺的風範。

陳阿娘這頓踐行飯已經準備了好多天,菜色堪比年夜飯。寧波黃泥螺,紅膏熗蟹,熗蝦,海蜇頭白斬雞糟四喜烤麩臭冬瓜等各色葷素冷盤。一隻八寶鴨子燒了一整天,紅燒蹄髈濃赤醬油閃閃發光,因陳東來從小愛吃德興館的糟缽頭,阿娘提前三四天就汏清爽豬舌豬肺豬肚豬大腸各種下水,跟豬腳爪一道開水裡焯過,加上金華火腿、蔥薑、半瓶香糟鹵,一滴水也不放,整瓶花雕酒倒進缽頭裡,用爛泥糊住,煤球爐子上燉足三個鐘頭,這還沒好,等缽頭涼下來又天天用兩熱水瓶的冰水浸著。

錢桂華氣得私下逢人就嘀咕:“阿拉阿婆哦,心偏到鬆江去了,比天馬山斜塔還要偏,留勒上海服侍爺娘格是阿拉呀(留在上海服侍爸媽的是我們呀),嘖嘖嘖,到底是大兒子,一隻菜要做三四天,阿拉東海上班忙得要死,還要幫老娘買格樣買伊樣(買這買那)送回來,出人出力又出鈔票。唉,爺娘勿肉麻伊,隻有老婆小寧肉麻伊呀。(爸媽不心疼他,隻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呀)”

康阿姨勸伊:“東來夫妻四年才回來一趟,難般切得(難得吃得)精細點,也是應該的。做姆媽的,除特燒點好麼子(除了燒點好吃的),還能做啥?斯江又是外婆勒帶,對伐?阿娘天天幫儂接小寧燒夜飯,東來東方有閒話伐?”

錢桂華吃了個憋,心裡更加不痛快。這天三妯娌一早就開始收作黃魚,整理蔬菜,在灶披間裡錢桂華忍不住酸溜溜地朝顧西美發調頭:“唉,阿公阿婆心裡,到底還是大嫂大哥

排勒第一位哦,今朝格頓飯,結棍哦(今天這頓飯,厲害哦)。呐呐呐,八隻紅膏梭子蟹六條黃魚,十天前就叫阿拉東海提早幫菜場格寧(跟菜場的人)打好招呼,特特為大清老早新鮮貨色送得來。”

顧西美淡淡地說:“謝謝東海噶費心,一共用了幾鈿?等些讓東來給你。”

旁邊的李雪靜抬起頭來:“早上一來爸爸不就拿了五十塊菜錢給老三?老三還說一共隻花了四十三塊呢。”她是淮安人,說不來上海話,聽卻是聽得懂的,雖然和兩個妯娌都說不上親睦,但怎麼也不能讓老三家白貪一份菜錢。

錢桂華臉一紅,瞄了眼外頭:“啊呀,東海真是的,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不過大嫂啊,你家斯江是阿婆一手養大格,阿拉斯強斯琪真正勿好比。二嫂你是不知道,斯琪和你家斯民想吃黃魚煨麵喊了大半年了,就是吃不著,看,斯江一說想吃,馬上就做了。”

李雪靜笑了笑:“嗐,我還以為小錢你才是我家斯民的媽呢,他最喜歡吃黃魚燒豆腐,最不愛吃麵,謝謝三媽天天惦記著他。”她把毛豆殼重重地往垃圾桶裡一倒:“我先去洗毛豆了啊,你們忙。”

外頭水龍頭嘩嘩響起來,錢桂華翻了個白眼:“剛波寧(江北人)!巴子!切——”

咣啷一聲,卻是顧西美手裡的洋山芋摜進盆裡,把錢桂華唬了一跳。顧西美皺著眉問:“剛波寧得罪儂了?整條萬春街噻是剛波逃難逃得來的,難為儂上隻角格大小姐,嫁到棚戶區來,是陳東海拿槍指牢儂了?(怎麼?我們江北人得罪你了?整條萬春街都是江北逃難來的……)”

錢桂華想不通這個溫吞吞的大嫂吃了什麼槍藥突然就開起火來,半晌才想起顧西美的爺娘是揚州人,揚州當然也在剛波,不由得漲紅了臉愣在當場。

陳阿娘端著紅燒蹄髈進來:“西美呀,幫吾蹄髈鑊子騰出來,伊就是個阿缺西少根筋,儂幫伊港啥港呀。(幫我把裝蹄髈的鍋子騰出來,她就是腦子不好少根筋,你跟她說什麼說。)”

錢桂華又羞又惱,發作不得,端著一簍子雞毛菜氣囔囔出了灶披間,迎頭被女兒撞了個滿懷。

“姆媽,我想跟大伯伯斯江

他們去中福會。”陳斯琪紅著眼眶喊。

“去去去,去儂隻頭。”錢桂華一巴掌呼在女兒耳朵邊上:“撒寧奈儂(誰把你)當成侄女當成阿妹了,寧家(人家)才是正宗的一家門,阿拉是外頭拾得來格——(我們是外頭撿來的)”

“錢桂華!儂再放屁,啊是想切桑活?(想挨揍?)”二樓的窗口陳東海探出半個身子來喊:“琪琪,太陽噶大,勿要出去了,快點上來看電視,孫悟空《大鬨天宮》來了。”

錢桂華看著女兒哭哭啼啼地進了門洞,狠狠地瞪了樓上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湊到洗菜池邊上,不知所謂地嘀咕了幾句,眼淚水吧嗒吧嗒掉在雞毛菜上,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陳東海逼著嫁進來的,她們一個個看不得自己是上隻角出來的正宗上海人,抱團欺負她,她又有啥辦法,為了兩個小寧,這輩子眼睜睜沒戲了。

康阿姨拿著小本子出來:“小錢,小錢,正好要尋儂,上個號頭(月)水費勿對哦,儂兩個小囡來住了二十五夜,儂幫東海住了八夜天對伐?阿拉規矩嘛,人客過夜有一天算一天。儂看看,是少算了十六個人頭對伐?吾查過了,西美東來的過夜天數是對格。”

陳阿娘手裡拿著灶披間裡的水費大簿子跑出來,和康阿姨對了對:“對勿起對勿起,是少算了。”陳家三個媳婦都悶聲不響。

等康阿姨返身進去了,陳阿娘氣得手裡的大簿子拍在錢桂華背上:“彆人都記得畫人頭,就偏偏儂忘記忒。”

錢桂華氣不打一處來:“阿拉上隻角家家獨門獨戶獨用水表,啥寧記得要攤人頭?斯琪四歲也要算人頭?啥名堂經哦真是。”

李雪靜嗤了一聲:“那你把兩個小的送去你娘家好了,難道你娘家還跟你收水費?”

錢桂華氣結,嘴唇皮翕了翕,把腳邊一隻小矮凳踢翻忒,又悻悻然勾了起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前暑假她把斯強送回娘家,才住了兩個禮拜,阿嫂就水費多了電費貴了掛在嘴邊上,恨不得米錢也要跟她算清爽,姆媽居然一聲不吭,也不想想她這些年送了多少小菜回去,一個個都沒點良心的。好了,現在市裡買肉又開始要肉票了,她姆媽和阿嫂們

打了好幾次電話,要她讓東海弄點肉回去,呸,她們也配。再想到自己忙裡忙外,兩頭不是人,兩頭不著好,錢桂華一時悲從中來,卻不肯在兩個剛波妯娌麵前示弱,一伸手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手裡的雞毛菜被捏成了雞皮菜,在洗菜池裡翻江倒海,綠了一池苦水,自來水不要錢似地嘩嘩流,濺濕的襯衫涼涼的貼在肚皮上,她偏就不關水龍頭,這也算是她最後的倔強和反抗了。

***

一頓踐行飯,吃得很不輕鬆。陳阿爺自從退下來以後,脾氣漸長,看誰都不順眼,一個禮拜不訓一訓兒子孫子,心臟就不適宜。

“你們看看,顧北武三十歲了還能考上北京大學,你們幾個,怎麼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兒子媳婦們安靜若雞,心裡一堆反駁的話,誰也不敢擺出來惹爺老頭子心速過快。

“老大,你們同濟今年恢複招研究生了,三月份我寫信給你,你怎麼一點回音都沒?考研也是回來的一條路啊,就這麼放棄了?”

陳東來有苦說不出,隨口應了一句準備明年報考。他在沙漠裡跟石油打了十多年交道,大學裡那點知識還剩多少他心裡清楚,就算考得上,他難道能把西美和斯南扔在阿克蘇自己回來?

“老大媳婦,聽老大說你考了烏魯木齊第一師範?”

“今年沒考上。”西美把螃蟹殼丟在桌麵上:“明年再考,我們校長說年底烏魯木齊第一師範和教師培訓部要合並成新疆師範大學,可以讀兩年函授,發大專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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