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七十二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5996 字 4個月前

阿克蘇的猴年春節,關上學校大門看,一切如常。教工宿舍各家各戶都貼了梁主任寫的新春聯,水井上也有一個倒過來的福字,鞭炮從臘月二十六就零零星星開始響,孩子們天天從操場玩到各班教室,每塊黑板都留下了被玩弄過的證據。食堂隔幾天晚上就會飄出濃鬱的骨頭湯香味,半夜十一二點,老師們師母們端著鑊子串聯去食堂,鬨哄哄地加餐,再帶著一鑊子骨頭湯回家。

陳東來去年在氣油田表現出色,放了兩個星期的節假,為了給孕中的西美補鈣,他每晚都豎著耳朵聽動靜,好在隔壁的李老師總會特地在門口敲敲鑊子喊一聲:“陳工,切夜宵去啦。”帶回來的骨頭湯第二天早上用番茄和土豆下麵條,或者用白菜燉一鍋泡飯,臥兩個雞蛋,美得很,窗後的一窩雞也很感激主人家的不殺之恩。

事業家庭都順遂,陳東來天天眉開眼笑,越來越覺得兒子旺家。其實他一直很被老師們推崇,每到國慶節,烏魯木齊阿克蘇伊犁石河子的中小學都會迎來石油英雄們的巡回演講報告,陳東來也參加過兩次,上過報紙和電視,講述當年在沙漠裡的艱苦戰鬥。梁師母看得眼淚汪汪,握著西美的手讓她安心養胎:“你放心,計劃生育計劃誰也不能計劃到你身上,陳工他們為國家做出這麼大的貢獻,還不是因為有顧老師你這樣的大後方在堅定地支持他!怎麼能讓英雄寒心呢。”

顧西美疑心自己格局太小,無法感受到丈夫的偉大,被校長主任和同事們輪番轟炸後,漸漸也產生了一種英雄家屬的自豪感。當年父親被追認為烈士,她絲毫沒有這種自豪,還覺得很荒謬,因為那個烈士的名號是北武砸西瓜砸回來的,撫恤金變成了更真實的閣樓和存單。而陳東來這個“英雄”是國家認可的,是單位選送的,是身邊所有的人都欽佩的。她天生熱愛隨大流自覺響應號召,於是毫不費力地說服了自己,對陳東來和藹可親了很多,開始主動理解體貼丈夫,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怎麼看怎麼順眼。三十五歲的男人沉穩親切,高大挺拔,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亂

搞男女關係,工資全部上交,下油田是英雄骨乾,做家具是利落好手,還能顧著女兒們的情緒,花那麼多時間疊紙幣做菠蘿球。西美簡直感覺自己又一次“愛”上了陳東來,導致她從農墾係統調入教育係統這種驚喜都平淡了不少。

除了孟沁弄來的證明和介紹信,學校工會也出了證明函和介紹信,蓋上大紅章。陳校長自詡為陳東來的同姓大哥,連小顧老師都不叫了,直接喊弟妹:“勞動節一放假,你安心到烏魯木齊生兒子去,斯南就交給梁師母照顧,潘老師代你上兩個月的課,弟妹你儘管放心,像陳工這樣的英雄已經為國家流了汗流了血,阿拉絕對勿會讓伊再流淚!”

英雄沒再流淚,西美和斯南卻都流了淚。西美是深受組織和領導以及同事們的關懷,苦儘甘來感動哭的。斯南卻是晴天霹靂。她除夕夜和斯江通話,哭著說爸爸媽媽要帶著可惡的弟弟走,把她一個人扔在沙井子。

“阿姐,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還和我站一邊嗎?”

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十歲的陳斯江麵臨這樣的靈魂拷問,猶豫了一會才回答:“我和你一起掐他好伐?天(qing)天(qing)掐,過年不能說死字的呀——”

斯南又問景生:“大表哥,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還和我站一邊嗎?”

景生看著號碼盤上的2、5、0,挑了挑眉:“你想不想去景洪玩?可以爬樹,捉魚,采蘑菇,看大象洗澡,孔雀開屏,還有懶猴什麼的。”

“你就帶我一個人去?不帶爸爸媽媽和弟弟?”

“不帶。”景生瞥了旁邊瞠目結舌的斯江一眼。

話筒裡爆發出斯南的嚎啕:“嗚嗚嗚嗚,大表哥我最喜歡你了!我長大了一定要和你結婚,我們生一堆猴子——不不不,生一堆孩子,隻生姐姐妹妹!”

景生嫌棄地把話筒挪得遠遠的:“那倒不必。”

斯江低下頭,突然猛地抬腳狠狠跺在了景生的新鞋子上,飛快地轉身跑了。戳氣!

景生垂眸看看那個鞋印,抬起腳在另一條褲腿上蹭了蹭,這個好像也不必吧。

***

然而走出學校大門,猴年的阿克蘇並不太平,春節前《二月座談紀要》發送到各師各團及企事業單位,自治區政府要求上海青年聯合

委員會和上海青年聯絡總部等非法組織立即解散,要求上海知青立刻停止一切非法行為,違者依法處置。

縣裡鎮裡處處都是□□的知青,有人在憤怒地演講號召北上。沈勇和朱廣茂每天都跟著歐陽他們奔走,直到年初六兩家人才來西美這裡坐了坐。他們倆去年是從烏魯木齊直接被遣送回來的,鬥誌依然昂揚,也沒忘記帶上年貨和禮物。

“支邊知識青年就不算知識青年了?就不能享受知識青年回城政策?”朱廣茂瘦了一圈,嗓門倒沒瘦:“我們來得早,比毛發動上山下鄉還要早,反而不算知青,你們說這是什麼道理?”

曹靜芝看著和斯南玩在一起的兒子女兒,歎了口氣,眼圈紅紅的:“去年上半年我哥從黑龍江回去了,下半年我妹從江西回去了,就隻剩下我回不去。我媽一個月寫幾封信催。”

西美也歎了口氣,大哥返城的時候她也以為自己很快能回。新疆的十萬上海知青現在誰不氣誰不急,兄弟姊妹紛紛返城了,就隻剩下他們,支邊支邊,弄成移民了似的。

孟沁把包裡的三本集郵簿遞給西美:“單位統一發的,多出一些,給斯江斯南和景生玩玩,現在挺流行集郵的。”

斯南湊過來問:“什麼是集郵?”

“就是搜集郵票,你每個月寫信給姐姐不是都要貼那個郵票嗎?”陳東來笑著打開集郵簿給斯南看,又去五鬥櫥抽屜裡拿出兩整版郵票來:“來來來,我家斯好屬猴,庚申年金猴,喜慶。正好郵局說今年除夕第一次出了生肖紀念郵票,還是黃永玉原畫,我就多買了點,準備送送親戚朋友,你們也拿一點去用,是不是挺好看的?”

“呦,我數數,八十枚一版,你這兩版郵票就花了十幾塊呐。”沈勇豎起大拇指。

孟沁接過陳東來撕下來的十二方連,見大紅底色上坐著呆呆的大眼金絲猴,就笑了:“嗐!我家老朱也屬猴,我昨天還在縣郵局想買一套留個紀念,沒買著,原來都被老陳你搜刮去了啊。嘖嘖嘖,你這愛子之心呐,行了,托你家斯好的福,省了我一塊錢,到時候滿月酒補雙倍紅包給你啊。”

眾人大笑起來,斯南踮起腳看了看郵票,覺得猴子真討

人厭,她完全不想跟大表哥去景洪看懶猴了,再轉頭見爸爸笑得見眉不見眼,一隻手還擱在姆媽肚皮上輕輕地摸著,兩人頭靠著頭不知道在說什麼,頓時怒火中燒,一把搶過桌上的郵票嚓嚓撕了,揉成一團扔在姆媽肚子上:“猴子醜死了!我才不要!誰也不許要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