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就到了年底, 過完冬至顧東文抽空去了趟福民街小商品市場,準備買上幾十套82年的新台曆新掛曆,家裡店裡留兩套, 剩下的送給常來吃飯的熟客略表謝意也討個吉利。
狗年春節來得早,離年初一還有一個月出頭,小商品市場裡四百多家攤位已經江山一片紅,春聯喜楹剪紙紅燈籠煙火爆仗堆成小山。放眼望去, 明星掛曆清一色全是張瑜的笑顏, 自從《廬山戀》一炮而紅後, 今年她的兩部電影《知音》和《小街》簡直火爆全國。
“小阿弟, 買張瑜格本呀, 金雞百花, 文彙政府四隻獎全部集齊的女明星, 隻有伊一噶頭(隻有她一個人), 阿拉上海小姑娘, 靈得勿得了, 買回去掛起來,絕對有麵子!”巧舌如簧的老板娘啪啪啪甩出十幾本掛曆:“劉曉慶、陳衝、沈丹萍,噻勒裡廂(都在裡麵),儂看看歡喜撒寧?(你看看喜歡誰)”
顧東文想起斯江像南紅一樣喜歡看電影, 家裡還有好幾本《大眾電影》,就隨便挑了點:“阿姐算吾批發價來噻伐?風景、戲曲類格有伐?(阿姐算我批發價行嗎?風景、戲曲類的有沒有?)”
“十本起批,便宜儂三角洋鈿一本。風景嘛, 北京、桂林、黃山要伐?戲曲類迭本讚格,杜十娘、紅娘、李慧娘,管儂撒娘,噻有了(管你什麼娘, 都有了),老太太老頭子肯定歡喜。”老板娘見縫插針抽出一本掛曆來:“小朋友頂頂歡喜格九色鹿,看看,嶗山道士、哪吒鬨海、大鬨天宮,動畫片掛曆,要伐?上影廠出格內部掛曆,隻有五本,就是要貴一塊洋鈿。”
顧東文翻了兩頁,豎起大拇指笑了:“阿姐儂太會得做生意了。”一看就知道這是上影廠內部用來做福利的,不對外銷售。
“噓,悄咪咪的,儂賣相好阿姐吾才肯賣給儂。(噓,悄悄的,你長得好阿姐我才肯賣給你。)”老板娘不由分說把五本一卷,扯過紅繩紮了起來。
買完台曆掛曆春聯喜楹,顧東文想起姆媽叮囑的事,便跟老板娘打聽:“阿姐,紅短褲啥地方有得賣?女式的,小姑娘穿。”
“本命年對伐?”老板娘笑眯眯指了方向:“嘖嘖嘖,儂真是一個好爸爸!”
“當然了。”顧東文也不謙虛,背起蛇皮袋去給斯江買本命年要穿的紅短褲。
斯江回到家,看見二樓窗口挑出來的晾衣杆上那排紅短褲,麵孔立刻漲得比短褲還要紅,幾步衝上樓去收衣裳,手忙腳亂差點把杆子掉了下去。
“你舅舅戇嗬嗬格,人家說不褪色他就信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放在手上仔細搓一搓。”顧阿婆一條條褲襠摸過去:“囡囡啊,這三條還沒乾透,再晾會兒,啊喲,一下水嚇死人,比隔壁那個紅顏色遊泳衣褪色褪得還要結棍,汏了五六遍,水還是粉紅顏色的。這要穿上身,你一天就變紅屁股了。”
“外婆!不用了,我晾在床上一樣會乾的。”斯江又羞又惱,又慶幸景生和舅舅都不在家。她今年已經開始發育了,胸口隱隱脹痛,夏天小舅媽正好在,帶她去婦女用品商店買了棉布小背心和胸罩,後麵的紐扣她怎麼也扣不上,練習了好久才學會,平時小背心晾出來還不那麼紮眼,但是紅短褲實在太可怕了,進了支弄一眼就能看到。
“那怎麼行?陰乾的短褲穿了要發炎的。”顧阿婆一把搶了回去往晾衣杆上套,瞪了斯江一眼:“你姆媽以前就是,捂壞了還不好意思說,大夏天的癢得她要死要活,後來哭哭啼啼去醫院,天天用什麼紫藥水洗屁股,苦頭吃足。醫生特地交待了,短褲一定要太陽下頭曬曬透,去去去,你去做功課去,不要管這些。”
顧阿婆把晾衣杆又架好:“還好你舅舅腦子沒全部壞掉,老早讓你外公給你姨娘買紅短褲過本命年,他倒好了,就買兩條!好像天不下雨似的,十三點伐。不過你舅舅一口氣給你買一打,也真是——算了算了,梅雨天難乾,總歸用得著。囡囡啊,要記住阿舅對你好呀。”
斯江哭笑不得地把手裡的九條紅短褲疊好:“嗯,舅舅對我最好了,我將來買二十四條紅短褲給舅舅本命年穿。”
顧阿婆想了想顧東文穿著紅色四角短褲的樣子,阿爹啦娘咧,想一下她都覺得辣眼睛,要命嘍。
過了幾天,景生從中福會上完計算機課回來,先替斯江看了看期末複習的數學題,又把幾個她容易錯的題型略加改動讓她鞏固一下,才從口袋裡摸出樣東西給斯江:“阿奶說本命年要用紅色壓一壓,這個你拿去戴手上。”
斯江拆開錦袋一看,裡麵是根紅繩編織的漂亮手鏈,上頭穿著一粒小小的金珠。
“阿哥?你買的?!這是真的金子還是假的啊?”斯江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金子的禮物,驚呆了。
“真的!誰送假的做禮物啊,儂隻戇徒。是儂阿舅吾爺老頭子出的鈔票,我跑的腿。”景生站了起來準備去灶披間燒晚飯,走了兩步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回頭多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想穿那個紅短褲,就彆穿了。這個避太歲就夠了。”
斯江美滋滋地往手上套,紅繩卻卡住了下不去,她急得追到樓梯口:“阿哥!阿哥,怎麼戴不進呀,你幫幫我呀!哎呀,我是不是胖了交關?(許多)”
景生隻好又跑上樓幾步,垂眸看了看:“你看這裡,可以拉鬆一點。”他伸手替她把繩結抽鬆了點,紅繩就順當地滑了下去。
“好咧!謝謝阿哥!”斯江笑彎了眼,嘴都合不攏,晃著手腕炫耀了兩下,攏著小金珠往棉毛衫袖子管裡藏,卻被景生一把又捋了出來。
景生把繩結抽緊了再上下移了移:“這樣緊不緊?要不要再鬆一點?”
“不緊不緊,再緊點,萬一掉了我會哭死的。啊啊啊啊,又太緊了,你再鬆一點,一點點一點點就行。”
斯江突然扯著嗓子這麼一叫喚,又猛地低頭糾正鬆緊,景生被她喊得下意識頭一抬,兩人在上下兩格樓梯上直接撞了個頭碰頭,準確地說是斯江的門牙撞在了景生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