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7669 字 4個月前

斯江回到學校,宣傳欄上已經貼上了景生的照片,“向顧景生學習”的大標題很是醒目。進了教室,不少人前來關心景生的傷勢,也有人打趣這英雄救美代價不小,斯江難得板下臉衝著那兩個男生發了火。

下午放了學,王璐主動來找斯江,要和她一起去醫院探望景生。早上被斯江下了臉麵的男生吹了聲口哨唱了一句“姊妹那個情深呀”,一溜煙地跑了。

王璐羞紅了臉,見斯江一臉不高興,便有點緊張,她很想和斯江處好關係,去醫院的路上三句不離景生,讚美欽佩又不停自怨,說來說去都印證了英雄救美那四個字。斯江迫不得已聽了一路,到了住院部樓下心裡煩躁得厲害,推說要去買些吃的,讓王璐自己先進去。

揣著小錢袋子裡的幾塊洋鈿,斯江沿著烏魯木齊北路往南走,卻沒什麼小攤小販能花錢的,再往前路口是一片烏黑的圍牆,崗亭前站著持槍守衛的士兵,圍牆上掛著美國國旗,轉角處簇擁著不少人,激動地交流著申請簽證的信息。斯江站著聽了一會兒,突然無比想念遠在美國的小舅舅,小舅舅每個月都會寫信給她,告訴她許多大洋彼岸的事,又想起小時候她從中福會上完課,阿舅接了她,腳踏車踏得飛快,從這裡左轉去淮海路,一直騎到哈爾濱食品廠買一堆點心零食,再有說有笑地回萬春街。後來去少年宮接她的人變成了景生,一起看電影一起買點心一起排隊吃小餛飩生煎饅頭的人也變成了景生。

想到以後阿哥身邊會多出來一個女生,大家都說他們兩個很要好很般配,阿哥為了伊寧可自己被撞斷腿,不知怎麼斯江悲從中來,就這麼站在路口哭了起來,哭了兩聲,見崗亭那邊的士兵看向自己,心一慌,抹了淚趕緊往回走。

到了病房門口,斯江放輕了腳步,偷偷朝裡瞄了一眼,卻見景生躺在病床上,王璐坐在邊上捧了一個小碗,手裡叉著一塊蘋果。

“阿哥,我來了。今天疼得厲害伐?”斯江擱下書包,站在床尾沒話找話說:“阿舅馬上就來,給你做了蹄髈湯和醬爆豬肝。對了,姆媽昨晚說要給你寄一袋子新疆大棗,還有南南說一放假就回來看你,她還要給你做慰問卡。”

景生睜開眼,抿了抿唇嗯了一聲,又疲倦地閉上眼,上午報社記者來折騰了一個小時,非要把他塑造成英雄少年典型人物,他怎麼說都是太謙虛太淡泊名利,下午各項檢查,搬來搬去疼得死去活來好幾回,剛躺下睡了一會兒,王璐就來了,他跟盧護士說了好幾遍,不是家裡人誰也不見,架不住她直接在護士台哭上了,進來後又好一頓解釋,還以為他依然在生氣出事那天她父母直接把她接走招呼都不打的事情。

王璐站了起來,有點委屈:“斯江,你勸勸你哥吧,他又不肯喝水又不肯吃蘋果——”

斯江倒了一杯水,拿勺子涼了會兒,把病床搖起來一點,一勺一勺喂了景生半杯水,說了幾句學校裡的事,又剝了根香蕉給景生。王璐看了看時間,黯然起身告辭,說明天再來。斯江送她出去,見她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又有點不忍心,不自在地多解釋了一句,蘋果吃了大便會硬,護士建議吃香蕉會好一點。王璐愣了愣,臉上飛起紅雲,臨走前低聲說了句謝謝。

唉,謝什麼哦,你彆再來就好了。斯江心裡這麼想,嘴裡卻言不由衷地說了聲彆客氣。

***

景生手術前特彆緊張,臉上卻沒顯出來,病友們都說“小白關公”名副其實。晚上十點鐘盧護士來給他送了一小袋餅乾,叮囑他喝點水再睡,算是術前最後一餐,又解釋了一下備皮、插導尿管和打麻藥會出現的反應等等。

雖然難以啟齒,景生還是垂眸低聲問了一句:“能有個男的來幫我那個嗎?”他已經知道備皮不隻是刮腿毛了。

盧護士淡淡地說:“醫護眼裡不分男女,婦產科還有男醫生呢。插導尿管會比較疼,從尿道口插到膀胱,大概一至兩分鐘,你越放鬆越容易過去。”

景生打了個寒顫。

“打了麻藥如果犯惡心發冷,記得告訴麻醉師,彆怕,也屬於正常反應。”盧護士臨走前又看了景生一眼:“術後如果真的很疼,不要強忍著,不然我們不好判斷。”

第二天進手術室前,備皮結束插好導尿管的景生發誓,這輩子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再進醫院。等在外麵的斯江見他一臉心如死灰,嚇得不輕,捏了捏他的手:“阿哥,沒事的,我們就在外麵等你出來,加油!”顧東文撥弄了一下毯子外的導尿管,見景生臉上抽搐起來,忍著笑著低頭在他耳邊問:“要不要請醫生順便幫你割一下包*皮?”氣得景生眼裡噴火。

看著景生被護士們推了進去,斯江剛想問為什麼要順便割一下包*皮,包*皮是什麼,顧東文就朝她眨眨眼做了個鬼臉:“噓,彆問,隻有男人才有的東西,勿是好麼子(不是好東西)。”斯江紅著臉瞪了舅舅一眼,轉身不理他了,景生阿哥也太塞古了,攤上了個這麼不靠譜愛開玩笑的爸爸,真是!

手術進行了三個半小時,景生一直迷糊到晚上,身邊走馬燈似的有人來來回回,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他一點印象也沒有,整個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層毛玻璃,卻無端地有種安心感。他隻依稀記得打完麻藥後的那種冷,冷到他直打哆嗦,那一刻他體會到極端的恐懼,他想說他很不舒服,很冷,犯惡心,但嘴巴張了,發沒發出聲音他自己也不知道。無影燈下很多人在忙碌,他聽得見水龍頭嘩啦啦地響,醫療器械鋼鐵碰撞的輕微響聲,還有麻醉師和醫生笑著在聊天,那一刹,景生覺得也許他會悄無聲息地死在手術台上無人知曉,直到有人突然往他臉上罩了一個罩子,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究竟是那個罩子起了作用還是麻藥起了作用,他不知道。

晚上八點鐘,麻藥勁過去了,病房裡已經安靜下來,排泄物的臭味和飯菜味混雜著衝入他鼻子裡,景生轉了轉頭動了動手,感覺到腿上開始沉甸甸的發疼,腰上打麻藥的地方也疼,比骨折的時候還疼,疼到他整個人發抖。夜裡醫生查完房,他終於沒忍住告訴盧護士:“疼,特彆疼。”

盧護士算了算術後的時間,出了病房,不一會兒回來給了他兩粒止疼片:“實在疼得吃不消就吃,不然一夜都睡不了。”

吃了止疼片好了不少,景生在病床上很快睡了過去,他夢見了景洪的農場,無邊無際的橡膠林,淩晨四點鐘的星河特彆壯麗,他穿梭在雨林中,一樹一木,一草一花都那麼熟悉,半空墜下的大蜘蛛,隨處出沒的蜥蜴,漠然遊動的毒蛇,和他擦身而過又互不乾擾。他爬上樹,丟給懶猴一根香蕉,淌過瀾滄江的支流,給落單的小象洗澡,跟在藍孔雀後麵,想要撿幾根它掉下來的羽毛給姆媽插在酒瓶裡做裝飾,他穿梭在苗家的村子裡,看著人家簷下晾曬的臘肉和鹹魚流口水。夜裡回到破舊的宿舍,卻空無一人,顧東文不在,姆媽也不在,他心慌慌地四處奔走,可是喊出口的聲音像被悶在罩子裡,隻有他自己聽得到。終於在密林的深處,他聽見收音機裡傳來的音樂聲,那是他們常偷偷收聽的敵台,他躲在樹後,看見姆媽赤著腳踩在顧東文的腳上,兩個人抱在一起,眼裡隻有對方,微微笑著,不停地轉圈。他生氣地跑了出去,大喊:“我疼!疼死了,我都疼死了——”

醒來的時候,景生覺得臉上濕漉漉的。盧護士在給他換鹽水瓶,天已經微微亮了。

***

眼看景生的生日肯定要在醫院裡過了,斯江絞儘腦汁,想不出送什麼禮物才好。李南給她支了個妙招:“不如折幸運星吧,現在很流行這個,特彆適合送給病人,能帶去好運。”斯江不會折紙,張樂怡自告奮勇教她,結果女生們都很感興趣,一下午就折了幾十個,雖然是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紙,堆在一起也很有儀式感。

斯江禮拜天去福州路買了幾張彩色紙回家裁成細長條,認真地在紙條背後寫下一句句祝福。

“祝阿哥早日康複。”

“好運不斷,心想事成。”

“田徑隊必進!”

十幾個常用口號喊完了漸漸變成了小小的心願和承諾。

“等阿哥你腿好了記得教我遊泳。”

“我請你去看電影,看好電影請你吃中冰磚。”

”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們一起去大姨娘那個舞會吃免費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