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5076 字 6個月前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全世界的哲學家們終其一生也辯論不完這個題目。景生自從接觸到這個話題始就認為人性本惡,否則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乾什麼呢,也認為自己是天生惡人,但他從顧家人身上卻又看到了許多善。

這個對景生來說天大的事,放在萬春街不過是街坊們閒來軋山河的話題之一。過了正月半,弄堂裡的人見景生斯江一如既往地進出,顧家人坦坦蕩蕩毫無羞愧心虛的模樣,加上錢桂華挨家挨戶澄清自己隻是聽來的謠言,流言蜚語漸漸止了。刻意躲避他的小孩越來越少,異樣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畢竟城市太大,人口太多太雜,即便是地圖上一公分左右的小弄堂,上千戶人家每天都有不計其數的新鮮事發生,誰會在意旁人的悲和喜。

這幾天紮風箏的老姚突然成了熱門人物,他不知怎麼被曹家渡賣鮮花的一個女人勾搭上了,大下午兩三點鐘,布簾子一拉就在攤頭上迫不及待地脫褲子亂搞,結果這個女人是有夫之婦,兩個人被她老公捉了現行,一頓亂打,老姚拎著濕乎乎的褲子,滿頭□□花花瓣逃回弄堂裡,最後賠了五百塊洋鈿完事。風流韻事加破財消災,立刻成了話題榜的榜首。

隔天有那消息靈通的爺叔回來宣布:“老姚就是個衝頭(冤大頭),這夫妻倆是阿紮裡(騙子),女人脫一趟褲子就賺五百塊洋鈿,一年演了七八趟捉奸戲,誰想得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專門給自己找綠帽子戴,嘖嘖嘖。”

人們都愛聽壞人的故事,便於發揮他們貧瘠的想象力,在受害人身上挑出各種毛病,發表一頓警世高見,顯得平平安安的自己多麼睿智,於是說老姚的人比說那夫妻的還多。

“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戇嗬嗬的,仙人跳不坑他坑誰呢。”

“塞古(可憐),四十幾年沒碰過女人,急吼拉吼的,聽說簾子一掀,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堆花裡抖,還問那個女人到底在哪裡,地方都尋不著,啊呀呀,要西忒快哉!”

“聽說還沒入港就被捉了呢,要是摸兩下就要五百塊,要命哦,虧死了。”

“看勿出老姚噶有鈔票,五百塊,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爺娘去得早也算是救了伊一趟,要是姚老太太還活著,五十塊、五塊洋鈿都不可能出,肯定打得那個女人滿臉開花。”

“爺娘真的不能太精明,戇度(傻瓜)兒子都是聰明爺娘教出來的。”

又過了兩天,曹家渡出了人命,老姚一根褲帶把自己吊死在那個鮮花攤門口。那對仙人跳跳了好幾年跳成了萬元戶的阿紮裡夫妻被警察帶走了。萬春街的不少人都參加了居委給老姚舉辦的葬禮,追悼詞裡姚同誌忠厚老實樂於助人,積極參加社區活動,多年來贈送了許多風箏給鄰裡,豐富了萬春街的居民文化生活,失去這麼一位好同誌是萬春街的損失,是人民的損失。參與者們都一臉悲戚,白包裡包著一塊零一,三塊零一的不等,聚沙成塔,湊了千把塊錢,火化後骨灰送去墓園和爺娘共眠於地下。

學校剛開學不久,景生和斯江在學校聽說了這件事,兩人都覺得匪夷所思,年初二就是老姚老老實實地把事情說給他們聽的,十幾天人就這麼沒了。景生特地繞到老姚家樓下去看了看,牆角有鄰居剛剛燒過的一堆紙錢,風一吹,灰白的紙蝴蝶洋洋灑灑地從粉筆畫的圓圈裡飄了出來,倒和老姚的業餘愛好紮風箏很呼應。

夜裡顧東文回來,顧阿婆正坐在矮凳上發牢騷,斯江抱著她的一條腿給她剪腳趾甲,裹過的小腳四根腳趾拗斷後貼服在腳底板,電燈下看不太清楚,景生蹲在邊上給她打手電筒。

“小姚的姆媽是個爽利人,也是第一批搬來萬春街的,解放後我們幾個都在街道工作組做玩具小汽車,一起拚過布廠的零布,打過棉紡廠的冰水,泡過老虎灶的開水,唉,想不到啊——”

顧東文脫了大衣倒水洗臉:“姆媽你白包給了多少錢?加了我們四個的沒?”

“怎麼沒加,一共給了十九塊一,劉阿姨說包得太多了,硬是給了四份回禮,什錦糖在糖罐子裡,四條新毛巾在大衣櫃裡。”

顧東文給自己泡了杯茶,踢踏著棉拖鞋坐到沙發上:“人死燈滅,儘點心意而已,有什麼多啊少的,老姚好像是我小學同學吧,忘了是不是一個班的了。”

“但凡他家裡有個伴也不至於走絕路,一時想不開鑽了牛角尖,唉,多大的事哦。”顧阿婆壓了壓眼角:“背後笑話小姚最起勁的就是那個一零七號那個姓錢的狗東西,葬禮上他還裝模作樣地哭了兩聲,覅麵孔,他們害死了一條命啊,夜裡怎麼睡得著,最戳氣的,他白包裡就包了一塊零一角洋鈿,夫妻兩個人留下來吃豆腐飯,拿了什錦糖和毛巾走的時候還說不劃算虧了兩毛錢。真是個槍斃,殺頭。”

顧東文嘬了口熱茶:“死是最容易選的路,活著才難,好好活著更難,不過有時候能死總好過連死都不能選。”

斯江沒聽懂這句,忍不住問:“什麼叫連死都不能選?為什麼會有人想選死呢?”

顧東文想了想,說道:“比如有個離休老乾部腦死亡了,無意識不能自己呼吸,但是心臟還在跳,國外醫學界和法律都認定這個也算是真正的死亡,但國內沒這個說法,所以他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們堅決要求國家救治,已經在重症監護病房插管子躺了四年,花了國家好上百萬,實際上醫院醫生護士大家都知道沒有任何意義。”

景生一麵把顧阿婆泡好的一隻腳抬出來擦乾套上乾淨的襪子,一麵疑惑不解地問:“心臟還能跳所以算是活著?是不是為了表現他們很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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