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二百零一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5679 字 3個月前

二月,牛年春節如期而至。上海還是上海,萬春街還是萬春街。

年夜飯不會因為少了誰就不吃,春聯喜楹福字照舊喜慶鬨忙,回娘家走親眷的人來人往。陳斯好這般大的孩子又起來新的一茬,不少小囡是獨生子女,家裡老人寶貝得很,輕易不讓撿摔炮,放炮仗更是不可能的。翻過年就六虛歲的陳斯好染了點顧家人的派頭,倒有了領頭羊的腔勢,一幫幼兒園的赤屁股小旁友們跟著他大呼小叫,在弄堂裡躥來躥去找電光鞭炮,碰上阿娘喊他,哪裡肯停,風一般的卷過去了。陳阿娘心裡不好受啊,又一個自己抱大的囡囡變成顧家的了,怪誰呢。

斯南的事雖然沒人說,但顧阿婆去年連續經曆了景生南下,北武被查兩件大事,心慌慌的,入冬後病了兩場。盧護士拎著鹽水瓶來給她掛水,溫言細語陪著說話,老太太總算在年前好透了,念叨著南紅,牽記著善讓西美和斯南,悄悄叮囑北武年初一去玉佛寺上個香去去晦氣,全忘了自己信上帝不該再信菩薩。

北武因丈人公病危,年初二就趕往南京和善讓會合,臨走前顧阿婆塞給他兩百塊錢:“女婿就是半子,周家隻有你一個女婿,要有個什麼事,沒有隻讓舅子們出錢出力的道理。”北武便爽快收了,因這次去南京後要去北京,便又花上大半天功夫和東文把服裝攤的事情理了理,景生和斯江也在邊上旁聽,斯江還認真記了不少筆記。

去年九月,徐彙區工商局把肇嘉浜路五原路上七十幾個服裝攤位都遷進了華亭路,成立了華亭服裝市場,招牌下頭的大鐘兩邊還有英文名:HUATINGROADCLOTHESMARKET,一看就是邪氣(很)時髦洋氣。新聞出來後,顧北武讓東文趕緊去占個坑,想法子把南紅當年那批貨出手。南紅走得急,但幾家工廠收了錢都很守信,七八萬的貨給她存倉庫裡沒動,那些款式都是她從歐美日本名牌裡精挑細選出的,再過十年也不會過時。

顧東文是上海第一批和工商稅務打交道的個體戶,人頭熟得很,跑起來事半功倍,十月底拿到一個小攤位,三米深一米寬,攤位費一個月九十塊,差不多頂工廠職工一個月工資,實在不便宜。在南紅的安排下,廣東和浙江的工廠把當季的貨先發到了上海。顧東文三輪車進進出出幾十趟,搬回來上千件秋冬裝,塞滿了顧家的亭子間。

景生和斯江一放學就回來幫著理貨,全家老小都不懂經,南紅又遠在香港,隻好由顧北武和顧東文兄弟倆自己琢磨。顧東文收了不少舊木條木板回來,咣啷咣啷打貨架,弄堂裡肖為民帶著幾個小兄弟自告奮勇來打下手。

肖為民心思活絡,覺得天天守公用電話實在沒花頭,他親眼看著東生食堂起來的,便纏著東文要跟他乾。顧東文笑說開不起他工資,他說沒工資也肯乾,包頓飯做學徒。顧東文倒也知道他的難處,肖為民初中沒讀完,娘□□的時候跑了,再無音訊,爺老頭子夜班下班,十字路口被汽車撞出去十幾米,肇事車輛逃逸,哪裡找得到。家裡還剩一個老阿爹,小中風了兩趟,勉強能自理,要不是這樣的家庭情況,守公用電話這麼個好事也輪不上肖為民,一大堆老頭老太排著隊呢。去年老阿爹沒了,肖為民沒文憑沒工作經驗,年齡也超過了青工範圍,隻好厚著臉皮跟兩台公用電話繼續耗著。

最後顧東文給他開六十塊一個月的工資,獎金另算,讓他負責開檔收檔賣衣裳,做六休一。肖為民屁顛屁顛地去居委會讓賢,宣布自己跟東東哥去乾個體了,收獲了不少恭喜羨慕。萬春街的居民噻曉得(都知道)顧家人結棍,現在顧南紅在香港的事也有人聽說了,兩年前提起南紅都是唉唉唉,可惜喲,女人還是要本分,否則遲早要出事,現在變成了嘖嘖嘖,香港人一個月賺兩千塊,頂上海人掙兩年,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是模子。顧東文的東生食堂更是大名鼎鼎,換了老板一年半載生意就冷清了許多,市口還是那個市口,裝修都沒變過,說明還是人的問題。一時間不少鄰居上門來問顧老板還要不要請小工,一聽攤頭隻有三個平方,又都笑眯眯掉頭回去了,留下兩句祝東文生意興隆。肖為民少不得在他們身後笑著啐上幾口。

北武出入自由,他也不管身後跟著的“尾巴”,自顧自把幾大百貨公司和南京路淮海路的服裝店兜了一圈,又去小商品市場攤位轉了幾天,從福州路買了一堆東西回來,跟顧東文和肖為民開始登入庫出庫賬本,衣服的款式顏色數量尺碼成本都得登記齊全,好在南紅當初都定好了售價,毛衣風衣大衣尺碼也隻有小中大三種,顏色也不繁雜,理了五六天就清清爽爽。

跟著是搭配出樣,這個也不難,打版出樣的時候厚厚一本文件夾,裡頭剪下來的雜誌圖片滿當當,斯江負責從中選出比較接近的,貼在幾個小黑板上,再用花體字在空白處寫了中英文的時髦宣傳語,比百貨公司的櫥窗還吸引人。顧北武又讓斯江當模特,把幾款大衣都穿去西宮的湖邊,拍了一卷膠卷,洗出來後選了六七張放大,裱了簡簡單單的鬆木框,用麻繩串成一串,掛在檔口,配上兩束乾花一把麥穗。顧阿婆看了直搖頭。

市場開業,六七十個小攤位擠滿半條馬路,塑料衣架豎十件橫十件,顏色和花色多得潽出來,彈簧床木板上頭堆積如小山,下頭存貨如小山堆,各家老板坐在小方凳上舉著喇叭拉客:“香港貨,香港女人街同步出樣,全上海尋勿著格(找不到的)……”

顧家的攤位最簡單,統共就出了二十幾件樣品,還都是搭配好的,襯衫外頭套風衣,大衣裡頭有毛衣,每套旁邊都有雜誌樣版對照,能燙的都燙過了,一看與眾不同檔次高。一個木質模特像真人一樣穿了襯衫毛衣大衣站在攤位外,頭上戴了斯江的呢絨貝雷帽,手上掛著南紅的一隻黑色真皮金鏈菱紋格坤包,包是東文從複興島搬回來的一箱子包裡隨便選的。北武誇他有眼光,特意畫了張“非賣品”的圖掛在包上,叮囑肖為民衣服被偷沒關係,這個包千萬要看好。肖為民好奇問了聲這個包要不要幾百塊,北武笑彎了眼,說後頭再加一個零,嚇了大家一跳。東文要換,北武說不要緊,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小攤子也算是南紅的麵子,就靠包包裝一裝。

開張一個禮拜,看的人多,問的人多,統共隻賣出去三件毛衣,收進九十塊。看到人家收錢收到手軟,肖為民急得不行,抓耳撓腮的分析了一堆:人家都是賣便宜貨,阿拉好像價錢巨著點(貴了點)。人家款式多,阿拉款式好像少著點。人家嗓門大,容易起蓬頭軋鬨忙,上海人最喜歡軋鬨忙,生意越好越多人軋,咱們這樣搞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合適華亭路,越冷清越沒人來。還有現在全國都流行紅裙子,咱們是不是也去批一點紅裙子紅大衣回來。東文卻擺擺手說不著急,篤篤定定地讓北武和斯江把明天模特出樣的一身選出來。

進了十一月,一場秋雨一場寒,華亭路市場突然衝進來一大幫時髦小青年,從頭掃到尾,從尾掃到頭,顧東文隔壁賣蘋果牛仔褲的老板笑得嘴巴合不攏,給顧東文遞了兩根煙,巴掌翻來覆去比了比,有數,三十塊一條賣出去十條,半個鐘頭的開張就能吃一個月。肖為民心裡酸得冒泡,站在攤位門口把模特兒從頭摸到腳,心裡罵這幫人冊那都是假時髦,假冒名牌牛仔褲人手一條,阿拉正宗國際品牌的版子沒人看得懂,呸。不過罵歸罵,他脖子抻長了盯著那幫小青年的身影不放,隻要人家一個眼神過來,他就毫無尊嚴地朝人家熱情招手微笑,巴望人家看一看他手下的洋氣衣裳,可惜人家麵無表情地又轉開了臉,他便也假裝認錯了人,自己和自己嘟噥幾句。顧東文坐在攤子裡的小藤椅上看著他直笑。

臨近收攤時,肖為民剛搬起模特,那幫小青年卻拎著大包小包呼喇喇湧了過來。

“東東哥,上個禮拜看中格大衣,再便宜十塊洋鈿好伐?(上個禮拜看中的大衣,再便宜十塊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