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儂發寒熱了,來,切藥(你發燒了,來,吃藥)。”景生一手摟住她,攤開掌心裡的兩片白色的退燒藥湊到她嘴邊。
斯江呢喃了一聲,低下頭。
景生的手縮了縮,掌心裡一小片濡濕,藥片卻還在。
斯江人又往後倒。
“欸,沒切著,(沒吃到)”景生胳膊一用力又把她扶了起來:“看好了。”
斯江跟找水喝的貓一樣在他手掌心裡舔了兩口,藥終於進了嘴,臉皺成了一團。
“來,切點水。”
一杯溫水送到她嘴邊,斯江閉著眼咕嚕嚕喝了兩口,又往下橫。
景生擱下水杯,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剛抽出手臂,卻被翻了個身的斯江一把抱住,直接壓在了臉下。
涼颼颼的舒服多了,斯江勉力睜開眼:“阿哥?”
“嗯。”
斯江把他的手緊緊貼在麵孔下頭,眼裡水光迷朦,委屈得一塌糊塗:“儂覅走啊,勿許走。(你彆走啊,不許走)”
“勿走。”景生柔聲應了一句。
斯江心滿意足地舒展開眉頭,閉上了眼。
景生一動也不敢動地歪著半個身子,脖頸一根筋硬邦邦抻得難受,但手掌裡捧著的那張臉,讓他什麼都忘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儂大姐姐呢?”顧西美伸手把電視機關了:“一天到晚就曉得看電視,眼睛看壞掉,放假了就不要學習了?”
斯南在沙發上喊了起來:“乾嘛關掉?我要看的!”
“你看書的人看什麼電視?你幾隻眼睛啊?腿放下來,又抖?”
“疼死了,我叫你過來給阿姐道歉的,你打我乾什麼?”斯南哇啦啦哇。
椅子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
“好了,一回來就不太平,打啊罵的,你還是去七十四弄算了!真是的。吃飯了吃飯了。你們輕點啊,斯江發寒熱在睡覺呢,彆吵到她。”顧阿婆壓著嗓子抱怨。
景生的大拇指輕輕擦過斯江燒得通紅的嘴唇,心也跟著被燙了一下,他彎下腰抬起斯江的頭,抽出了手臂。
西美上了閣樓,停在樓梯口適應了一下昏暗的光線。
景生揪亮了台燈。
“噯?怎麼睡在地板上呢,”西美皺著眉頭蹲下身摸了摸斯江的額頭,“景生,麻煩幫嬢嬢打盆冷水上來,再拿條毛巾。”
景生沉默了片刻,看著她佝下去的背影,終究沒說什麼,默默下樓去了。
***
半夜裡斯江突然燒到了四十度以上,抽搐著說起了胡話,嚇得西美趕緊下到客堂間喊顧東文。
景生還沒睡,三步並兩步地衝上了閣樓,一摸額頭,立刻把人抱了起來往外走。
斯南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後麵。
“哎哎哎,景生,去哪裡?”西美一把拉住斯南。
“去醫院。”
顧東文披上襯衫:“走,看看外頭有沒有差頭。(出租車)”
西美猶豫不決:“要不要再等一等?說不定早上就退燒了——”
顧東文沉下臉:“等個屁!腦子不要燒壞掉的啊?”
景生抱著斯江下樓去了。
顧東文把鑰匙錢包揣進褲袋,出門前想到什麼,突然轉過身盯著西美沉聲說:“顧西美,你再敢打一次斯江,這輩子都不要再進這個門。”
西美臉漲得通紅,腦子裡嗡嗡響。
斯南輕輕帶上房門:“你打她?”
西美定定地看著顧東文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口,翕了翕嘴唇。
“你打我姐了?!”斯南拽了西美一把。
西美一巴掌拍開斯南的手:“打了。”
“打哪兒了?!”斯南跟在她身後下了樓,問了一遍見她不理自己又拽了她一下,聲音也響了些:“你打她哪兒了?”
“乾嘛!”西美甩開斯南的手:“你們一個個的搞什麼搞?打兩下怎麼了?你從小被打得多了——”
“你神經病啊!”斯南突然高聲吼了一句,越過西美追著顧東文的背影去了,跑了幾步,她又停下腳回過頭來。
西美剛鬆了半口氣,卻見慘淡路燈下麵斯南橫眉立目地對自己喊道:“我要是我姐,就不認你這個姆媽!你和爸爸,我一個都不要!”
“陳斯南!你給我站住!你回來!”血直湧上頭,西美氣得發抖。
斯南卻頭也不回地追上了顧東文,舅甥倆很快和景生會合,斯南托住了斯江的腿,顧東文交待了兩句匆匆跑到前麵去找差頭。
西美神智無知地出了弄堂。
斯南回頭看了她一眼,猶豫了一下,“嘭”地關上了車門。
西美站在馬路牙子上,眼睜睜看著紅色車尾燈越來越遠。
“姆媽?姆媽——”
陳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們去哪裡了?)”
西美低下頭,看見兒子的大頭一晃一晃的,眼淚直往下流。
“姆媽?儂做撒哭了呀。(你怎麼哭了啊)”斯好嚇了一跳,鬆開手縮了縮:“吾明朝勿看電視了。(我明天不看電視了。)”
西美卻蹲下身緊緊摟住了他。
“姆媽隻剩下你一個了!”
“我儘心儘力噻是為了伊好!沒一個人領情!”
想到離婚後斯好就會跟著陳東來,西美悲從中來,再也顧不得什麼麵子裡子了,在萬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腸寸斷。
***
“其實大姐姐高中畢業發寒熱住醫院那次,姆媽哭得來一塌糊塗。”
陳斯好在三十歲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訴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憐哦),問我到底跟爺還是跟娘(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哈色吾了(嚇死我了)。”
景生和佑寧對視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門到院子裡繼續喝。
斯南伸了個懶腰一腳把斯好踹下了沙發:“嗬,儂隻牆頭草,肯定會說無論如何都跟著姆媽吧。”
斯好靠在沙發上轉過頭辯解:“你們都不睬她,我總不好不睬她,誰叫我是兒子呢。”說完就橫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嚕。
“活該。”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說姆媽還是說阿弟。
斯江默默看著牆上的投影。
“阿姐?”
“嗯?”
“儂原諒伊了伐?”
斯江淡笑著搖搖頭。
原諒是不可能原諒的,隻是無謂再提起而已。她不愛她,她就也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