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4780 字 3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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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烏魯木齊不久,就經過蘭新鐵路的三十裡風口,火車哐啷哐啷著並沒減速,車廂搖擺著往前衝。陳東來還沒回來,顧西美有點頭暈,請對麵一位阿姐幫忙從行李架上取下一個小軟墊,她把臉埋在了墊子裡,深呼吸起陽光的味道來。小台板上的一疊報紙晃得厲害,刮到了她的臉頰,旋即蓋住了她半邊臉,她沒伸手挪開,油墨的味道也那麼好聞,像一道屏障把車廂裡亂糟糟的一切都隔離開來,留給她一個安穩的小天地。

過了會兒,陳東來回來了,看見顧西美伏在一堆報紙間嚇了一跳,趕緊打開行李,找出茶缸和橘子罐頭出來,又剝了一個白煮蛋。顧西美強忍著惡心在搖搖擺擺的車廂裡吃了,還要八個小時才能到哈密,她不吃也得吃,積蓄體力是必須的。

對麵三個人的座位上擠了三男兩女,都是上海人。其中一對夫妻是普陀區的,男的在阿克蘇的農墾十團,女的在縣城棉紡廠,兒子出生後送回了上海的爺爺奶奶家,和顧西美一聊,算老鄉中的親老鄉,格外投合,知道她回上海生老二,都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小囡還是要送回去好。”

另外一家三口在烏魯木齊博格達峰的柴窩鋪林場,自然就和陳東來聊了起來。那男人隨身帶了根笛子,革命時期還不忘建設文化生活,也是難得。顧西美多看了那半截笛子兩眼,陳東來忍不住嘚瑟了句“我老婆以前彈鋼琴的”,立刻被老婆狠狠踩了一腳。果不其然,那夫妻倆就不怎麼搭理他們了,大概知道革命前還能學鋼琴肯定家庭出身有問題,基本屬於“黑五類”。

陳東來隻好訕訕地去和自己的鄰座一個維族大爺說話。那家六七歲的小男孩半靠半站在父親身前,一直眼巴巴地看著顧西美手裡的水果罐頭,突然一根渾濁的長鼻涕滑了下來,他猛地一抽,熟練地繃緊了上嘴唇皮往下拉,舌頭嗖地卷著沒吸回去的半截鼻涕,吃下了肚。顧西美打了個寒顫,忍住翻騰的嘔吐感,默默抱著罐頭低頭看向小台板上的《新疆日報》,今天右上角的語錄是“全世界各國人民的正義鬥爭,都是相互支持的。”好吧,她真想請對麵的小朋友一路少吃點鼻涕,也算相互支持了。

陳東來和對麵的親老鄉聊起了羅馬尼亞新當選的總統,還有柬埔寨人民抗美救國取得了輝煌的勝利。顧西美對這些毫無興趣,她也不明白陳東來為什麼這麼關心這些和他們沒有一毛錢關係的事。她大哥以前也愛說這些,家裡沒有一個人聽,他也要在飯桌上舉著報紙說半個鐘頭,也許北武聽進去了,她反正是當耳旁風的。男人,嗬嗬。

在吐魯番站,陳東來下去抽煙,買了點葡萄乾上來。顧西美夾在烤饃裡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覺得像小時候吃過的葡萄麵包。她突然想起禹穀邨裡的老洋房。那位方太太下午經常用鑲著金邊的茶杯和小碟子喝“下午茶”,有一種叫司康的點心特彆好吃,每次都會剩下好幾個,甜的鹹的都有,她姆媽會高興地說太太讓她們吃完彆浪費。她以前不懂事,後來才感覺到一種吃了“嗟來之食”的憤怒,更有一種被資本家蒙騙後還感恩戴德的羞恥。方家一心隻知道賺錢,毫無愛國心和民族道義,跟美帝和英國佬做生意,還跟日本人、國民黨做生意,被打倒是理所當然的。她姆媽思想覺悟低,總念著方家對她們的好,什麼解放前跟著物價漲工資,每個月幾百萬法幣②要用麻袋去裝,什麼對他們兄弟姐妹也很關心,允許她用跳舞房裡的鋼琴練習,還同情方家母女吃足了苦頭。她們吃什麼苦了呢?比起十萬知識青年在新疆墾荒的苦,她們那算什麼?她們甚至沒有對國家對人民做出一分貢獻,卻不用日曬風吹沙刮,吃著銀行裡的定息,還有抽水馬桶用,連指甲都從來沒有裂過。顧西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饃,把自己內心深處曾經存在過一絲“想成為方太太那樣時髦精致優雅的女人”的念頭完全拋之腦後。

過了紅旗坎站,就是百裡風區,比起前麵的三十裡風口,要更嚇人一些。今天的風尤其大,車廂劇烈搖晃起來,慢慢開始減速。陳東來把行李裡的兩條薄毯子都拿了下來,墊在顧西美的腰後。風沙嘩啦啦地撲打在車窗上,外頭除了一片混沌的灰黃色,什麼也看不見。鑒於53次列車有過被風刮翻的恐怖曆史記錄,車廂裡暫時安靜下來。

狂暴的風沙咆哮如雷,車廂呼啦歪過去又嘩啦甩回來,廣播裡隱約傳來12級這個關鍵詞,一些人突然爆發出風沙都蓋不住的尖叫和哭泣聲。行李架上的一個袋子突然鬆了口,焦黃的饃饃深紅的大棗黑綠的葡萄乾一股腦地灑了下來。有人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有人開始高聲背誦語錄,有人唱起:“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但這時候再團結再相互支持也沒法讓狂風停下。

陳東來正替葡萄乾的主人可惜,突然覺得自己大腿邊上有點潮唧唧的,頭一低,見顧西美身下有一灘水印暈出了不顯眼的地圖,正無聲地侵向座椅邊緣,他不動聲色地拿起《新疆日報》掩了下去,低聲提醒:“西美,尿,你好像漏尿了。”

“啥?”顧西美捏著最後兩口烤饃一臉茫然,坐在火車上幾個鐘頭,小腿的麻木使她全身的神經係統反應都慢了很多,就連偶爾的宮縮都好像隔了一條黃浦江那麼遙遠而陌生。半晌後她才回過神來,潮濕、微熱,熟悉的失控帶來的是鋪天蓋地的羞恥,然而這種無地自容也一樣隔了幾條馬路才慢悠悠地傳至大腦,她隻來得及本能地捧起膝蓋上的新疆日報:“要命哦!這可不能弄濕忒!儂想犯大錯誤啊!”隨即就被強烈的宮縮之痛打擊的麵目抽搐,終於反應過來:不是尿失禁,是羊水破了。

列車在暴風中劇烈搖晃,突然停了下來。列車長在廣播裡大聲嘶吼:“緊急情況緊急情況!五號車廂有位孕婦早產,情況危急,哪位乘客是醫護人員?醫護人員請立刻到五號車廂!”

顧西美躺在座椅上,頭發汗濕,臉上糊著眼淚鼻涕,眼前一時光亮一時昏暗,近乎被撕裂的疼痛不斷加劇她隻能死死掐著他的手掌才證明自己還活著。

對麵的大姐扯出條新床單替顧西美擋住了半邊,大聲問她:“怎麼樣?你還好伐?疼不疼?”

顧西美昏沉沉地扭過頭,紅底白花的床單上筆直的折痕撞入眼中,帶著印染棉布特有的香氣,她有點想笑:“疼,疼死了。”這還用得著問?

大姐看著她原本秀美的臉扭曲得有些猙獰,想了想還是用領袖的話鼓勵了她幾句:“沒事,一回生二回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世上無難事,隻要肯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