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第三百零七章(1 / 2)

萬春街 小麥s 5865 字 3個月前

人的記憶十分奇妙,有的事情會無端被湮沒,有的事情卻會刻骨銘心。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所記得的可能也全然不同。

多年後斯江重回希爾頓,特地訂了這間套房,看得出酒店有在用心維護,茶幾上的鮮果、鮮花和問候卡片仍然周到細致,但暗處磕損的桌腳、半舊的地毯和浴室裡暗沉的防水膠,都彰顯出了流年的印記。巨幅玻璃窗外,暗橙紅的石庫門屋頂依然連綿不絕,延安路高架宛如遊龍,夜裡亮起了藍色和紅色的霓虹燈條。金碧輝煌的靜安寺讓人恍惚錯覺那不是佛門聖地而是什麼豪華的宮殿。上海人最熱愛的久光百貨早就代替了第九人民百貨佇立在靜安公園對麵。斯江抱膝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回想多年前的她和景生,如果預知到後來的離彆甚至此生都有可能不複相見,會做些什麼,大概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睡眠上吧。

這一夜景生的確沒有睡,天亮的時候,他實在睏極了,打了個盹,驚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睡了一覺,實際上連一分鐘都不到。床頭的電子鐘從六點十八分變成了六點十九分。他舍不得睡,時間對於他而言,仿佛從昨夜才開始計時,一分一秒都如此寶貴。斯江背對著他睡得很熟,她睡覺的姿勢都很乖巧,曲著膝,一隻手擱在腰側,一隻手托著腮,臉頰微微地鼓著,嘴唇也被壓成了一個不明顯的橢圓,輕輕地打著鼾。

景生把臉埋進她的發絲裡,深深深地深呼吸,再伸手把她攏得更緊一些,但怎麼貼近都不夠,怎麼親吻也都不夠,他好像患上了饑渴症。他想起斯江以前笑著給他讀的一本,女主人公穿著綠色玻璃雨衣,被男主人公比喻成藥瓶,說她是醫他的藥。當時他覺得這男人未免太過無稽發癡了點,現在卻覺得這比喻實在不能再恰當了。

斯江在最近的一封信裡引用了聶魯達的詩,她喜歡詩歌戲劇,從小就把那些詞藻抄錄在厚厚的本子上,她常說自己的詞語量太過匱乏,卻不知道她就是最動人的一首詩,一曲歌。

“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的顏色。

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沒人看見我們手牽著手。

從我的窗戶中我已經看見,在遙遠的山頂上落日的祭典。

有時候一片太陽,在我的雙掌間如硬幣燃燒。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傷中,我憶及了你,靈魂肅斂。”

景生對這首詩印象很深刻。我憶及了你,靈魂肅斂。

***

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逝,斯江退了房,和景生去華山菜館吃中飯,照例吃的蝦仁小餛飩和筍肉蒸餃,春筍是時鮮貨,兩人早上又劇烈運動了兩場,連傳說中極其豐富的自助餐都沒趕上,實在饑腸轆轆,叫了四籠蒸餃還意猶未儘。

回到萬春街的時候,家裡靜悄悄的,桌上紗籠裡罩著飯菜,顧阿婆在睡午覺,斯好跟斯南野去了西宮門口新開的電子遊戲城打遊戲機。景生把換下來的大衣服洗了,斯江削了兩隻蘋果,學著善讓的法子燒了一鑊子奶茶。

顧阿婆起來的時候,就見到兩個小寧在有說有笑地晾衣裳。景生把長長的晾衣杆舉得高高的往外送,斯江托住長長重重的牛仔裙放出窗外,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被景生一把拽住了胳膊。斯江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顧阿婆覺得這兩個冤家之間好像有什麼和以前又不太一樣了,再看看,好像又沒啥。她咳了兩聲,斯江笑著撐著窗台站直了:“外婆,我和阿哥買了五籠筍肉蒸餃回來。”

“太好了,夜裡小盧正好要來吃飯,你舅舅今天要去她那邊,讓他們帶兩籠過去明朝當早飯,”顧阿婆笑眯眯地跟景生聊起小菜場上春筍的價鈿來。

從這天開始,每逢休息日,景生和斯江就做起了賊,專事偷香竊玉。初嘗禁果的少年人,得了滋味,尋摸到機會就忍不住擠進彼此身體裡成為對方的一部分,因為偷偷摸摸更增添了許多刺激。大概和春天到了也脫不開關係,馬路上輕絮亂飄,夜裡野貓亂叫,空氣中都仿佛漂浮著春*藥,讓人血脈僨張心惶惶。

在見不到的六天裡,他們通過信件肆無忌憚地敘述著思念,斯江的信尤其直白大膽,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景生分享一個全新的陳斯江。她不同意拜倫所說的,愛情在男人的生活裡隻是一種消遣,卻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卻同意尼采所說的:愛情是女人的一種信仰。她樂於見到景生得到她的愛,她沒有患得患失,不擔心景生在校園裡是否會遇到能吸引到他的人,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心的熱愛和奉獻。

“我覺得我不需要通過你的眼睛去夢想,因為愛情沒有讓我的自我虛無化。這真是一個奇怪的進程,我也設想過會失去自我,攀附在你身上,像做*愛時那樣成為你的一部分,也許是那根你遺失的肋骨,然而每次和你分開後,我卻覺得那個‘自我’更加完整更加強大,甚至這個世界看上去都比以前更加美好了,甚至我開始理解我父母,如果一對夫妻並不能想我們這樣全然地相愛,婚姻中那麼多現實問題究竟會基於什麼樣的原則去處理呢?他們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我,但也完全沒有得到對方。他們始終是孤獨的,如果我必須得經曆這種殘酷的孤獨,我寧可獨自經曆,至少在我的心裡,你和我同在。這一切的一切,隻有一個原因,你一直在給予我。”

景生完全能夠理解斯江在說什麼,但他總覺得自己在紙上表達不出內心所想,對於他而言,很多話過於軟弱和肉麻,他並不願意在斯江麵前流露出他的軟弱。他失去自我了嗎?他並不覺得,他和斯江一樣,對外部的世界都有了一種感恩的心態,疲憊暴躁的公交車售票員,因碰撞吵相罵的騎車人,國營飯店裡翻白眼的服務員,他都會設想他們可能在枯燥無味的生活裡遭遇到了不好的事,這樣一念閃過的體諒成了常態,伴隨著難以啟齒的“他們一定沒有得到我和囡囡這樣完美的愛情”的幸存者感受,使他整個人的氣質都和以往迥然不同起來,來自雲南室友如此評價:“顧景生,你每天都像吃了毒蘑菇似的,一副欲*仙欲*死的臉。”景生哈哈大笑,他吃過毒蘑菇,的確有點欲*仙欲*死,當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彩色蘑菇,非常軟,整個世界都是彩色的。是的,現在他的世界,就是彩色的,柔軟的,他的囡囡就是他的毒蘑菇。

***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過得極慢,又似乎過得極快。上海入梅了。

這個春天隻留在了人的記憶裡,由於每個人的記憶都不同,在漸漸褪色後,無限接近於不存在。

2011年,斯江和景生去北京鳥巢看滾石三十周年演唱會,壓軸歌曲是《龍的傳人》。斯江恍然記得自己曾經和唐澤年一起見過□□,當然他不會對她有任何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