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惠老頭提早回來, 淮真簡直都不知今天這劇該怎麼收場。直至見那襯衫上係了小領結的黑瘦身影,淮真才終於鬆了口氣, 得以將自己從藥材櫃台後麵推出來。
黑色座鐘指向七時三刻, 惠大夫此刻回來倒有些反常。
西澤見是個老者,從長凳起身,錯身為他讓道。
惠大夫背手往裡走幾步, 以土味英文問道, “做什麼來的?”
西澤望向淮真, 尚未答話,便聽這老頭子又是一句,“小青年談戀愛約會, 上速必爾曼, 上拉斐特,上金門公園去!上我這醫館做什麼?有病治病,無事請走。”
淮真有人仗勢撐腰,底氣也足了三分,趁機瞪西澤, 心說, 聽到沒有, 有病治病,無事快走!
西澤笑看她一眼, 回答惠老爺, “有。”
“會講廣東話,”老頭唷一聲, 打量這外國人,問他,“有事還是有病?”
西澤笑著說,“有病。”
老頭瞧他一眼,兀自以國語嘀咕幾句,“白人上我這門治病,也是稀奇。不過你得等等。”又拍拍手,“阿金阿開,加把勁,將洪爺從車上扶下來。淮真,去裡間床上鋪張乾淨被單。”
淮真心頭一個咯噔,應了一聲,推開藥櫃一旁針灸間的門。
小小黑磚房間,剛好容下一張木板床與一張櫃子。她從櫃裡取出床單,鋪在板床的黑色棉絮上,將枕套鋪在蕎麥枕上。
剛做好這一切,洪爺就被兩個黑壯打手攙進來躺下。黑紅色褂子,黑色布鞋,閉著眼睛,從頭發梢到指甲尖都透出一股子精致,看起來也精神無兩。
“替洪爺將褂子解開一些,再翻個身。”惠老頭道。
阿金阿開道:“冒犯了。”
洪爺擺一擺手,兩人便上前來小心解他胸口紐子。
剛轉頭要出去,惠老頭叫住她,“去燒一套九針進來。”
她應了一聲,轉身出去。
因醫館夜裡少開門,故而昏暗長廊上隻亮了盞鎢絲燈。淮真一出門,西澤就立在那裡,就著光,仰頭看牆上掛著的幾套人體穴位圖。
見她出去,西澤讓了讓。還沒等她鬆口氣,又從後頭跟了上來。
淮真從櫃子裡取出一套九針,放到煎藥爐子上烤,西澤就在一邊一直看著。
時值八點,都板街上靜悄悄。另一旁門口,阿開阿金一人銜了隻旱煙,一邊吸,一邊回頭來將他兩一瞬不瞬盯著。
氣氛怎麼看怎麼詭異。
淮真燒著提針,輕聲跟他提醒,“沒事快回去吧。”
西澤沒出聲,微微彎腰好奇看著。
九針有粗有細,尤其那根扁長鈹針,帶個槽,像古人祭祀引血似的,光看一看便讓人瘮得慌。
“這是做什麼的?”
“治病的。你什麼病也想挨兩下?”
西澤問,“什麼病都非得挨嗎?”
淮真道,“你不知道唐人街最恨什麼人嗎?上回在戲院沒敢要你的命,這一次,要是洪爺一個不高興,叫老友神不知鬼不覺紮錯你幾個穴,下半輩子哪天半身不遂的都不知道……”
她話還沒說完,眼前光線一暗,一個高大影子俯身將她半個身子罩住,額頭上著了一記,溫熱的。
阿開阿金煙都不吸了,嘿嘿笑起來。
轟地一聲,淮真整張臉燒得滾燙。
西澤直起身子,一臉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兩指拾起鋒勾針若無其事問她,“這又是什麼?”
淮真沒料到他突然來這麼一著,伸手捂著額頭,有些語無倫次:“你、你乾什麼?”
阿金阿開看熱鬨不嫌事大,吐著煙圈,笑嘻嘻地起哄,嘴上罵著,“做咩呢,做咩呢番鬼佬!”
“不可以?”西澤笑著指了指自己下頜,“那你上次親我乾什麼?”
左邊那個小小人本來準備的一堆說辭此刻半點不剩,隻剩下一句沒什麼氣勢的:“中了大獎,我高興不可以嗎?”
西澤盯著她看了會兒,嘴角一動,扯起點笑,“那我也高興。”
淮真氣的就差沒把手頭那套針扔街上去。
阿開大聲喊道:“講國語,請講國語,講英文,人家聽唔明啦!”
淮真衝兩打手:“有你咩事!”又轉頭換了英文,“你倒是有什麼事可高興的?”
惠老頭這時探身問道,“搞這麼久,九根針頭談起戀愛來了?”
阿開阿金立刻抽起煙聊起天。
淮真欲哭無淚,“就來了。”
將針頭整齊排好,捧著布袋轉身進長廊。快到門口,一回頭,發現西澤竟然不知什麼時候跟了過來,一見她回頭,立刻假裝在讀一張壯陽廣告報紙。
淮真咬牙:“還不快回去,等著挨揍呢?”
西澤認出她的字體,岔開話題,“這英文字你寫的。”
淮真道,“關你什麼事。”
門“嘭——”地關上,那瞬間,門外人聽著聲音,驟然微笑起來。
門裡麵,淮真耳根上一點紅仍沒來得及消退,小心將九針捧過去。
洪爺已已解開衣服,背麵趴著,看不見臉。
平日看保養得體的臉部,尚還看不出來,此刻那已然褶皺鬆弛,長滿斑的背脊肌膚暴露了他的年紀。
但那幾乎長到脖子根,駿馬一般茂密的毛發,依然昭示著,此人儘管年事已高,卻無可否認做了大半輩子人中龍鳳,馬中赤兔。
惠爺小心翼翼用一隻剃刀替他刮掉脖頸上的頭發,露出慘白無血色的肌膚。
洪爺一聲歎息,“你我鬥了半輩子,仇的怨的一筆筆算,也能算個不共戴天。可我這身子,這脖子,除了交到你手裡,到誰手中,都不放心。”
惠老頭道,“是你這輩子活得太小心。”
洪爺道,“我手頭百廿多條命,這輩子不知多少個不眠夜發著冷汗驟然驚醒……一怕死人趁我入眠奪夢,二怕活人趁我不備奪命。我不似你,怎能不小心?”
惠老頭道,“具已矣。”
洪爺也是一聲歎息,“你我都老了。”
淮真這才恍然。除非洪爺生病,換了旁人,也沒這個能力叫惠老頭這個點趕回醫館來。
聽著兩人說話,淮真立在門口,也不知該走該留。
洪爺突然問道,“門口那小子,就是上回害我輸了賭局,在戲院救你出去的恩公?”
淮真不知道他對西澤安的什麼心,不太敢接話。
洪爺道,“能找到個有錢白人小子,還好巧不巧是個共和黨的,也是你有本事。”又說,“你過來。”
淮真靠近一點,洪爺接著說,“好好看著惠爺怎麼施針。惠爺這手藝放便任全國也是一絕,學來不虧。”
她應聲,“我愚鈍,怕學不好誤人性命。”
洪爺道,“我那六子便是沒本事至此,不也打得一手佛山拳?”
淮真道,“也誤人性命。”
氣氛安靜了片刻,洪爺突然大笑起來。“白鬼要規矩,我們就沒規矩。不誤人性命,不叫那群白鬼心有芥蒂,談之色變,這唐人街早被鏟平了。”頓了頓又說,“前五個兒子個個本事比天大,在這美國土地活得風生水起。隻這小兒無能,若不學得一手惡人本事承我衣缽,也不知如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