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時, 是在舊金山夜裡九點半鐘。羅文照例會在禮拜六晚上去新寧同鄉會打牌,阿福已經睡下, 雲霞還沒有從外麵回來, 店裡隻有淮真一個人。
電話鈴響之前,一艘從中國開來的貨船到了岸, 一箱又一箱唐人街居民在家鄉采購的貨物被貨車運進唐人街。因為貨物裡包括大量蔬菜水果, 不能耽擱到第二天。P.H.裕海運公司的在舊金山的送貨員將貨物放在都板街, 在路口吹響嘹亮號角, 大聲喊著附近住戶姓名。淮真坐在櫃台後麵, 眼見一戶戶窗戶裡剛暗下去的燈又騰地亮起, 穿著粉色或者白色睡衣睡裙的少女與太太趿拉著拖鞋從屋裡急匆匆奔向巷口的皂角樹。
羅文的名字也被叫到了。幸而阿福洗番衣距離皂角樹並不太遠, 裕公司送貨員看她長得過分纖弱了些, 便替她將兩箱貨物搬到阿福洗衣店門外,請她一一核對。若不是這樣, 她幾乎錯過那通電話。
她剛用英文問了句“你好”, 便有些無暇顧及聽筒裡的內容。因為送貨員將一袋子被壓得皺巴巴、爛到近乎發黴的蘑菇從一隻箱底拉扯出來,幾乎懟到她臉上。
送貨員用廣東話說:“我哋會賠償嘅。箱裏麵有一啲絲繡……你知唔知我講乜?”
(我們會賠償的,因為箱子裡有一些絲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被那一陣黴味熏得幾乎背過氣去,點一點頭, 說, “我睇一睇先。”
淮真腦筋有一瞬的短路, 尚沒來得及換作英文, 就著廣東話對聽筒那頭說:“尼度有D忙,介唔介意……”(淮真想說的是“有點忙, 介意等一等嗎?”)
聽筒那頭很輕地,也是用廣東話說:“我等你。”
淮真第一次聽他講話就是在調侃廣東話,對他講廣東話的語調比英文或者德文還要記憶深刻,幾乎在一瞬間就辨識出來。
夜裡大風呼呼地刮過街道,淮真打了個顫。聽筒那頭很吵,有小提琴拉著維也納古典派某支代表曲,摻雜著談話聲,像在某個並非速食快餐店的高級餐廳或者夜間酒吧裡。
他沒有再繼續講話,淮真卻沒有舍得立刻放開電話機。她手裡握著羅文留下那份訂貨單,隻得將老式銅製電話夾在肩膀與臉蛋中間。每一個路過的唐人街居民,都會看見阿福洗衣家的小女兒,在這個深夜的九點半鐘,穿著夾趾拖鞋立在門檻外的台階上,將掛壁電話機的電話線扯得老長。
送貨員將同一隻箱子裡兩條絲繡床罩與兩幅絲繡門簾,還有從上海采買來做衣服用的錦緞與絨布拾出來,在備份單上記錄下它們被汙染的程度,以方便向運輸公司申報這次損失。
過一會兒又打開另一隻箱子,將一袋袋苤藍、秋葵、廣東菜心、莧菜與冬瓜拎出來。很幸運的是,這箱貨物都完好無損。
兩箱貨物在海關申報的價格是二十四美金,送貨員開出八美金的賠償單,告知她需要羅文帶著身份卡去船運公司領取。一邊撕下單據,一邊抱怨說:“點解唔將菜放埋一個箱裏?”
淮真大抵能猜到羅文這麼做的意圖,她紅著臉對送貨員不停謝謝,心裡有些慚愧。
裕公司的人離開時,碼頭上恰好敲了十點鐘。
“媽媽從中國買了一些蔬菜和做衣服的布料,”她想起他還在外麵,握住聽筒說,“紐約已經一點鐘。”
他說,“我在法爾茅斯。”
淮真咦了一聲,“英國的法爾茅斯?”
他笑了,“加勒比海的法爾茅斯。”
洗衣鋪牆上貼了麵地圖,她在上麵找了找,“我在學校地理可能學得不夠好……”
“但是你知道英國有個法爾茅斯,”他聽見翻地圖的聲音,給了點提示,“看看波士頓南邊。”
“我看到普利茅斯。”
“再往南。”
淮真手順著地圖滑下來,從馬薩葡萄園又退回去,終於在一個半島尖角上,看到小小的Falmoth字樣。在這個過程中,她看到了一係列埃克塞特,布裡斯托,漢諾威,裡斯本之類的歐洲城市名字出現在了美國東部地圖上,大城市周圍各個小小角落裡。
“美國的法爾茅斯。”淮真笑著說。
“新英格蘭很有意思,是不是?”
“我以為你跑去了歐洲大陸或者牙買加。”
“對你來說法爾茅斯還不夠遠嗎。”
淮真不知道為什麼從他冷冷淡淡的語氣裡聽出強烈的不滿與怨念。
當然遠,比長島離舊金山還要遠,太平洋離大西洋的距離。
“小鎮的夜裡……”她搜集腦海裡所有英文詞彙,極儘所能,卻隻搜刮到一個德語單詞,“很Langweilig。”
西澤突然又笑了,“是,很Langweilig。”
淮真不知道他笑什麼,隻知道他似乎又開心起來。
她問,“是和朋友在酒吧裡玩嗎?”
“我自己出來的。找了家俱樂部給你打電話,想知道你最近都在怎麼樣,以及有沒有……”
淮真想起上次他當著羅文在電話裡故意開的那個隱晦的黃腔,猛地打斷他說,“最近一直在工作,這兩周都格外忙碌。”
“嗯,上次撥通是一位女士接的電話。我問妹妹在嗎,她說你每天要做兩份工作,最近都不會在店裡接電話。”
“也許是我姐姐或者媽媽……”
有個高大白人立在外麵敲敲門板,指指地上放著的一口袋衣服,等她過去清點。